誤認仙女下凡,惱怒刁難識情意;
為奴探查信物,無意欺瞞傷郎心。

軒轅侯府的小侯爺,雲墨,身分尊貴、俊秀優雅,
唯獨那霸道性子,從小被慣得要風是雨,無法無天,
天天以折騰奴才、丫鬟為樂,動不動就搞得全府上下,
雞犬難安。而如此不可一世的他,因為夜色太美,
誤把才剛進府的新丫鬟顏櫻寧當成是仙女,對她傾吐心事,
卻在他發現她不是仙女而是丫鬟時,想起自己那夜的蠢樣,
惱羞成怒的他,開始對她千般刁難、萬般冷諷,
可打是情、罵是愛,在他不時有意無意的「欺負」她,
才發現他不是討厭她,而是迷戀上她淡然溫柔的性子。
哪知,那一夜的一時衝動,在他幾乎佔有她的清白時,
她竟敢不告而別。直到四年後,當雲墨奉命駐紮玉陵城,
再次遇見她時,又一次被她的美給引誘,索性強行將她擒住,
不管她的反抗,將她綁上床,打算先貪享她的身子後,
再好好的問她該怎麼「補償」他四年來所受的相思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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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與皇城驪京的繁榮太平不同,在遠離京城的北部邊關玉陵,聖武八年的春天,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戰亂。
  守城的將領瑭王身為當今天子的堂弟,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草包,這是朝堂上下心知肚明的事實,但沒有想到堂堂一個王爺,竟然能草包成這樣!
  一小隊烏皖族的遊兵們趁著夜色,混水摸魚地溜進了玉陵城,一夜間就襲擊了駐守軍隊差不多一半的營帳,在被發現後又成功地逃之夭夭,只留下滿營死傷無數,而瑭王此時正抱著小妾睡得正香。
  天亮後,此事迅速傳遍了整座玉陵城,城中百姓無不驚恐萬狀,生怕那性情殘暴的烏皖族攻進城來燒殺搶掠,聽說那番邦可是敢生吃人肉的蠻夷,這滿城數萬的「人肉」都被虎視眈眈地惦記著,誰還能睡得踏實啊!
  一傳十、十傳百,終於被遠在皇城裡的天子知曉,當下勃然大怒,迫不得已只得放下身段,親筆下召,「請」距離玉陵較近的、駐守西沂邊關的十四王叔,瑛王殿下率兵前往玉陵查看、查看。
  這個「查看」可是大有講究的,想當年,如今的太上皇還是天子時,就因為怕死了這個十四皇弟,乾脆退位,將擔子一股腦丟給了自己的兒子。
  兒子怎麼說都要比老子強,一上臺就下令削減軍隊,而且首先拿皇叔的人馬開刀,朝堂上下都以為有好戲看了,保不準就又來一場家鬥。
  誰知那英勇善戰、足智多謀的瑛王殿下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竟然肯帶著大軍駐紮在西沂,一待就是好幾年。
  如今這「查看」,表明了玉陵成了天子不得已拱手送上的大禮,從今往後,這「塞上江南」可就是瑛王的囊中物了。
  與之前的士氣低迷截然相反,玉陵城這幾日旌旗蔽空、兵強馬壯,帶兵的人不同,連軍容、軍貌都不一樣了,尤其是瑛王麾下那支天下聞名的「虎豹騎」,更是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瑛王的軍隊來了,可把城裡的老百姓們高興壞了!天天不是追著看威武的將士演練,就是主動去幫助軍隊進行修整維護防禦、照顧受傷的士兵,滿城上下一心,不怕那可惡的烏皖來犯,就怕他們怕死不來了!
  玉陵城主街上有個不大的飯館,名為「得味居」,平日裡就因菜色佳、味道好,價格公道,生意十分地興隆,這些天更是人滿為患。
  「姐!」一個生得挺斯文的小子穿過熱鬧的前廳,衝進飯館後面的院子,對著廚房大喊。
  「姐!」隨後跟著的是個長得濃眉大眼的半大小子。
  「不得了啦!姐!」最小的一個才十一、二歲的樣子,虎頭虎腦,也像條小尾巴一樣跑進來瞎吆喝。
  「又有什麼不得了的事嗎?」
  婉柔的嗓音響起,接著廚房的布簾子一掀,從裡間走出來一個年輕女子。
  正值雙十年華的清麗女子,身著鵝黃色的淡雅裙衫,衣袖半捲,腰間紮著花布圍裙,黑緞一樣的秀髮被絲帶輕挽成髻,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溫柔又略帶嚴厲地看著三個半大不小、調皮搗蛋的小鬼頭。
  「娘說你們最近總跑到軍營那邊玩兒,那裡是練兵的地方,小孩子哪能跑去玩?萬一教人抓起來可怎麼辦?三三,你是哥哥,怎麼能帶著弟弟們盡做些讓大人擔心的事呢?」
  「姐,沒有啦!我們只是很遠、很遠地看一下,那些士兵哥哥演習的時候好厲害哦!」小名「三三」的大弟趕緊解釋。
  「真的咧!瑛王爺的軍隊真得好棒,姐,妳是沒親眼瞧見過。」二弟小豹接著說。
  「對、對!」木木也隨聲附和。
  「是嗎?」做姐姐的抿嘴直笑,如水的眼裡流露著溫柔,彎腰疼愛地摸摸小弟胖嘟嘟的小臉,問:「那今兒又有什麼要緊事發生啦?」
  「姐,真的不得了哦!我剛聽外頭的人說,京裡又要派來一隊人馬,這兩天就要到玉陵了……姐,妳知不知道是哪家的兵?」
  女子笑著搖頭,「別賣關子了,我哪會知道呢?」
  「姐,告訴妳,是苻家軍耶!」小豹眉飛色舞、滿臉崇拜地說:「哇,咱們可真大開眼界了,連天下最驍勇善戰的苻家軍都要到這裡來!我就想親眼看他們怎麼收拾烏皖族那些強盜。」
  「什麼叫『天下最驍勇善戰』的苻家軍?明明最厲害的是瑛王爺的『虎豹騎』!」三三不服氣。
  「屁!最厲害的是苻家軍!」
  「是虎豹騎!」
  「苻家軍!」
  「虎豹騎!」
  「別吵了,都去後院把『千字文』抄三遍。」
  女子極平淡的一句話便化解兩個小小男子漢之間一觸即發的「內戰」,只見兩人對視一眼,再垂頭喪氣地攜手而去,木木「哈哈」笑著,拍著小手一蹦一跳地叫:「虎豹騎和苻家軍都沒有大姐厲害!」
  女子忍俊不禁,心頭卻略略詫異。
  小小的玉陵城已經有了瑛王的軍隊,還需要調來苻家軍嗎?
  看來那天子狀似大度,其實心中仍是不放心自己的王叔,還是說,這還未到多事之秋,數萬裏之外的朝廷就又將有什麼變故?
  果然,第二天,小豹口中驍勇善戰的「苻家軍」就浩浩蕩蕩地進了玉陵城,當時她正巧站在「得味居」門口,一個腳部受傷的士兵想進飯館,剛剛踏上臺階,於是她便伸手扶了一把。
  周圍一堆有事沒事就愛擠在街旁看熱鬧的玉陵百姓們,正交頭接耳地議論著:「哦喲,這麼大場面……按說這皇帝也真是的,瑛王爺來玉陵就成了唄!怎麼這又派了苻家的兵來?現在覺醒了?早幹嘛去了?」
  「可不是嘛,誰不知道苻家軍是皇後娘娘的娘家人呀!」
  「我就說,皇帝不甘心把玉陵又交到瑛王爺手裡,不過那也怪不了別人,誰教瑭王那廝太草包了!」
  「呀,妳們快看!那馬上的是哪家的公子?瞧那張臉,可真是生得好看啊!」
  「真的耶!妳們說,不會是苻家的少將軍吧?」
  「苻家的少將軍是前頭那穿盔甲的少年郎,也俊得很哪!嘖嘖,不知什麼樣的姑娘能嫁給這樣的男兒?真是三生有幸啊!」
  「哎呀,趙大娘,別只顧著看了,快把口水擦擦!」
  「呿!」
  大概是應了這句「天高皇帝遠」,玉陵城的百姓向來口無遮攔,嬉笑怒罵、有啥說啥,聽在女子耳中也僅僅只是一笑,甚至沒有擡頭去看正從身後走過的軍隊。
  可是,當那支隊伍路過「得味居」時,沒人注意到中間那個被滿城婦人誇讚的、騎在紫騂駒上年輕男子,握在手中的韁繩猛地一扯……
  如果,在這大千世界,紅塵渺渺中,我沒有遇見妳,會不會令我更快樂一些?
  可是,如果上蒼讓我遇見了妳,而且讓妳在我心裡生了根、綻了蕊,又怎麼能夠輕易地將妳的影子抹殺掉……
  年輕男子白色錦袍被金色的陽光照映著,籠起一層華麗的光暈,更襯出少見的高貴俊雅,黑眸淡淡地瞧著前行的方向,絲毫不曾被街道兩旁喧嘩的人群所困擾。
  可是又有誰知道?他此刻的心,急跳如鼓、突突狂跳,如要躍出喉嚨,緊緊地攥住的拳頭,渾身的血液如沸騰的岩漿在血管裡激盪。
  飯館前那個清麗的女子並沒有看見他,甚至在他們之間還有一段不算小的距離……可是,他怎麼可能錯過她?
  人群中,她衣衫淡雅、背影娉婷,無論是盈盈一握的纖腰、苗條柔美的身形,都與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歲月並沒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依然是秀髮如雲、素顏清麗的臉上五官精緻,白瓷般的肌膚在陽光的照耀下幾近透明,渾身都散發著渾然天成的從容與安寧。
  一霎時間,男子早已因無數次失望而變得麻木的感官,全部都因這喜歡和恨意而復甦。
  然而,唯一不屬於他記憶之中的那個意料之外……是她的右頰。
  她側著臉,正淡然輕柔地對著那受傷的士兵微笑,而那面對著他的右頰上,芙顏如雪、面容光潔,並沒有那塊紅色的胎記!
  抓住馬韁的十指修長,驀地施力,男子在心中發出冷冷的笑聲。
  她騙了他!
  她的家鄉、她的容貌、她的一切……全部都是一個騙局!
  徹頭徹尾的欺騙!
  這幾年,他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她,並派暗衛四處追查她的下落,想起她曾說過自己是瀧州人,便將搜尋的重點放在那裡,可結果呢?敬忠職守的暗衛們將整個瀧州都翻了個遍,也沒能找出她的下落。
  那麼,這一切只能有一個解釋……她並不是瀧州人。
  緩緩地撇過臉去,男子手裡韁繩一揚,紫騂駒歡快地撒腿朝大部隊前方馳騁而去。
  他不敢再看她,因為若是再看她一秒,他怕自己會忍不住跳下馬,將那個費盡心機欺騙自己的女子劫持上馬。
  顏櫻寧……
  妳千萬不要讓我發現,妳甚至連名字,都是欺騙。
  馬蹄疾疾、軍旗獵獵,大隊人馬一路朝城東進發……瑛王的軍隊在城西,他們被玉陵郡守馬四清很用心地安排在東邊安營紮寨,生怕兩方人馬一言不合打起來。
  而男子絕對沒有預料到,當他強迫自己回過頭時,屋簷下的女子卻剛巧擡起頭,餘光一眼掃視到高頭大馬背上那抹白衣如雪。
  她有些怔忡地凝望著那漸漸遠去的頎長背影。
  記憶裡,有個俊秀高貴的少年也愛著白袍,他喜歡叫著她「櫻姐姐」,眼中的光彩由迷茫到敵視、由憤恨到不安,最後全部變成了無條件的信任與深深的依戀。
  他那樣信任與依戀她,然而到最後,這如珍寶一樣可貴的情感卻被她親手打碎了。
  他會恨她吧?
  他一定不會再記得她吧?
  女子的淚水,忽然盈滿眼眶,她擡頭望向遙遠的天際邊,重重雲霞如火一般的燃燒,在這樣動盪不安的日子裡,任何的回憶和想念都是安穩美好、彌足珍貴的。
  就像是桂花釀出來的第一壺美酒、就像是少年衣衫上淡淡的篆香。

  ◎             ◎             ◎

  十年前的那個冬天,整個皇城驪京都如同冰凍三尺,這座以繁華和奢侈聞名的城裡,每個人的心,上至高官、下至平民,無不惶惶。
  那高高在上、堂堂的一國之君瑱帝,竟然一夕之間在皇宮禁院內離奇地失了蹤,加之手握兵權的胞弟薊王也早於半年前被人刺殺身亡、屍骨無存,放眼整個朝野,猶如失去了主心骨,在頃刻之間,轟然倒塌……
  果不其然,叛軍韓王,瑱帝那位被先皇放逐蒼茫之地長達數十年、下令任何時候都不得入京的遠房堂叔,趁勢由溯洲起兵,數十萬大軍打著「清君側」的名號,氣勢磅礴地向皇城進軍,很快便一路凱歌高奏、勢如破竹般衝破無數座堅固的城池。
  士氣高昂的軍隊,踩過無數條血流成河的道路,錚錚鐵蹄,踏著數十萬人的屍首,直到最終殺進了驪京城,將韓王擁立為帝,從此改朝換代。
  韓王稱帝後,開始著手於一連串的改革,招賢納才、勸農桑、薄賦斂、息幹戈、禁淫巧、省力役等,並認為九域之廣,必佇才能,凡能安邦國定邊疆者,皆不計門第、不拘資格,一律量才使用,這些新政使得整個朝野宛如注入了新活力,上下一片欣欣向榮之色。
  新政的出臺,在極短的時間內收攏了惶恐不安的人心,天下似乎開始漸漸平穩了……
  萬萬沒想到的是,登基稱帝的新皇竟也是個短命鬼,他的離奇暴斃成了一樁懸案,好在被欽點繼位的韓王第五子,字諱「寅」,在諸多皇子中,無論是才智、謀略、功勞,皆稱不上頭籌,自幼因「孝」而聞名,戰戰兢兢地當了皇帝。
  這皇帝當得窩囊,政治上不僅毫無建樹,還時時被自家兄弟瑛王嚇得魂不守舍,乾脆心一橫,退位當了太上皇,就讓兒子跟那手握大權的老十四去鬥吧!
  黎明百姓又開始了惶惶不可終日,暗忖著:這天下,莫非又要亂了嗎?
  沒想到,登基為帝的太子倒是與其父不同,不僅堅持推行祖父新政,並且同時大赦天下、減免徭役。
  一系列「仁政」使得百姓們無不交口稱讚,天下文人也極盡所能,以詩詞歌賦來讚頌新帝的「仁愛」之心,這祖孫三代雖然在史冊上逃不掉「亂臣賊子」的諷喻,但自古以來,「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加之這位新帝勤勉,比起那終日沉溺寵妃美色的前朝瑱帝,因為一個妃子死了就意志崩潰、不問政事……嘖!一心一意只想求死的昏君來,不知要強到哪裡去了!
  好啦!老百姓又有好日子過了、天下又太平了!「甘美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這不再是夢想。
  但,真相是這樣嗎?
  聖武元年,正是新皇繼位後的那年深秋,驪京城東,有一處不大起眼的院落。
  從府外看,這院落與其他家戶人家沒什麼兩樣,然而府內佈置卻大相逕庭。
  不僅搭建著草廬,還栽種著成片、成片的桃、李、杏、桑,小坡下分田列畝,種著青綠菜蔬,田邊打著土井,一只木桶隨意擱著,大戶人家的富貴氣派竟一洗皆盡,倒如農家般樸實無華,在這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的京城,實在是個例外。
  這天,天色已暗,天際月如弓、滿院燈如晝。
  屋內,有恩愛夫妻二人正坐於桌邊,稟燭長談;屋外,一個小人兒正蹦蹦跳跳地走上臺階,朝虛掩著的門口走去。
  這年齡不過十歲的女孩兒,生得眉眼如畫,額間清氣流轉,模樣兒十分嬌俏。
  尚未長成的小身子上穿著件大紅洋縐的小夾襖兒、鵝黃色的繡花褲、紅豔豔的鳳頭鞋,一頭柔軟的黑髮被靈巧地梳成了兩個小小的包包頭,簪著一對展翅蝴蝶樣式的粉色花鈿,整個人看起來分外可愛。
  剛剛走到虛掩的門口,突聽見屋內「噗通」一聲,正欲出聲喚「爹娘」的小女孩嚇了一跳,微張著小嘴,驚奇地從門縫瞧見一向為人忠厚正直的父親,竟恭恭敬敬地朝著溫柔端莊的母親跪倒在地。
  欸?爹爹是做了什麼錯事正在向母親認錯嗎?那,母親會不會拿闆子打爹爹的手心呀?
  小女孩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一時倒不敢推門進去,只歪著小腦袋好奇地直朝裡張望。
  屋內,婦人亦是為丈夫的舉動震驚莫名。
  「相公,你這是做什麼?」她驚愕地站起身,正欲伸手去拉,男人卻執意不起,並說:「娘子,為夫今日有些話要說,請娘子好好聽著。」
  婦人與丈夫相伴十多載,情深意重,一向最知其心思,心道肯定是出了什麼大事,便也跪於地下,鄭重地點頭道:「相公請說。」
  「娘子……」只聽男人長歎一聲道:「如今景大人因修皇陵一事遭人誣陷,已關在了大獄中,九族蒙難,我不能坐視不理,哪怕散盡萬貫家財,也必定要救!」
  婦人聞言,亦是傷心不已,「原來相公說的是這件事,其實這幾日京城裡早已傳遍了,妾身也略有耳聞,心裡也是替景大人一家發愁……相公說的極是,景大人不僅是清官,還是咱們家的救命恩人,相公想要救人只管去救,苦日子咱們也不是沒有過過,大不了重新回家鄉去……」
  「娘子,難得妳心裡明白。」男人聽了十分動容,低聲道:「如今我擔心的是景大人這案子不簡單,若是只需錢財便能化解最好,若不是,恐怕會牽連更多無辜……我已是作好了心理準備,只是娘子妳和四個孩子……我實在不忍將妳們捲進此事中來。」
  婦人聽到這裡,也是忍不住流淚,以手捂唇,哀哀地叫了聲:「相公……」
  「娘子,櫻寧雖為長女,還有幾年才及笄,我這一走,也不知她跟玉家的親事將來能否結成……我、我實在是愧對妳和孩子們!」男人說到後來,已是聲音顫抖。
  婦人見狀,伸手緊緊握住男人雙手,強顏笑道:「相公,你的意思妾身都明白,如今你雖在禦膳房管事,可有句話叫:『受人之恩應當湧泉相報』,何況當年先帝離奇駕崩,整個內宮裡捲進去多少條無辜性命?若不是景大人仗義執言,相公你恐怕也因此下了大獄,哪裡還有如今的富貴榮華、衣食無憂?如今景大人有難,你要做什麼只管去做,櫻寧你不必擔心,還有那三個小鬼頭,放心,有我呢!明日我便帶著孩子們回老家蓬山去,相公只需記著,我與孩子們等著你,無論多久,咱們一家一定要團聚!」
  一向品性堅強的男人滿臉都是淚水,感動地望著深明大義的妻子,想起自己幼年時期父母早亡,少年時又不知受了多少罪才出人頭地,娶得知書達禮的賢妻後又順利進入皇宮做了禦廚,一家人和樂美滿,眼前卻即將離別,或許從此生死不明……
  想到這裡,他與妻子雙手緊握,腹中千言萬語,只匯成了四個字:「謝謝娘子!」
  屋外的小女孩詫異地望著屋內相對垂泣的父母,實是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顆幼小的心卻因為父母顯見的傷心而微微泛著疼,小嘴兒一扁,正欲哭。
  此時,身後卻乍響起奶娘大驚小怪的聲音:「哎呀!可讓人好找,小姐怎麼一個人在這兒玩哪?快回屋去,仔細給夜風凍著啦……」
  屋內的夫妻二人聽到動靜,相互笑了笑,飛快地抹乾淚水站起,喚道:「外面是櫻寧嗎?」
  男人大步走過去,推開門,蹲下、抱起門外一臉迷惑的女兒,呵呵笑道:「小丫頭躲在這裡做什麼呢?冷不冷?肚子餓了沒有?咱們瞧瞧弟弟們在幹什麼去!」
  做父親的邊說邊將小丫頭猛地舉得高高的,馬上使小女孩忘記了傷心,「咯咯」地笑個不停,一旁的婦人微笑地望著這一幕,眼底卻蓄滿了離別的淚。
  童真可愛的笑聲,無憂無慮,隨著風兒灑遍了府中的每一個角落,久久不願消散……

  第二章

  許多年後,櫻寧仍牢牢地記著那個夜晚,那是一家六口人最後一次團聚的日子,她始終不明白父親究竟作了怎樣的安排,在隔日淩晨便將母親和四個子女一道送出了驪京。
  之後,再也沒有父親任何的消息,她與母親、弟弟們在遙遠的蓬山相依為命,日子平靜寂寥,一晃就是數年。
  母親顏氏對父親的去向守口如瓶,一心執意等待,每到除夕吃團年飯時,永遠會給父親擺上一只碗、一杯酒、一雙筷,很有點「不盼君來誓不休」的固執……她始終堅信自己的丈夫會歸來。
  每當這個時候,櫻寧心中都會又笑又泛著心疼,母親這鄉村純樸農夫的女兒,看似弱不禁風,骨子裡卻如此執著,一轉念,她卻會想,爹爹能讓母親這般念著,而母親能有爹爹讓自己這般惦著,該是何等的幸福?
  那麼,她自己呢?
  想起無意中聽到母親與姨娘的一番話,櫻寧心裡就一陣莫名的煩悶。
  那日,她聽弟弟說姨娘來了,正跟母親在前廳說話兒,心裡很高興,剛踏進屋子,不料就聽到母親和姨娘提起自己的婚事。
  外婆是個奇女子,年近三旬方才嫁人生了一雙同胞姐妹花,分別嫁給了宮裡的禦廚和禦醫,也是一樁美談。
  母親賢淑文靜,與父親相敬如賓;姨娘潑辣率真,因反對前夫……專為宮中採買的一位皇商納妾,便一紙休書將其休掉,獨自帶著幼女遠走他鄉,幸而後又覓得良人。
  這些年跟著早已辭去禦醫一職的夫君四處懸壺濟世,將開設在玉陵城的醫舍扔給比櫻寧還小兩歲的女兒照顧著,壓根不擔心倒了。
  這次姨娘剛去了趟南邊準備回玉陵,路過蓬山便來探望一下親姐。
  櫻寧進去時,看到姨娘正坐在窗下的一張楠木交椅上,柳眉倒豎,似乎在生著氣,口中忿忿道:「阿姐,依我看,櫻寧這婚事,不要也罷!」
  她聽了,臉上一熱,趕緊躲到屏風後,姨娘惱火的聲音劈哩啪啦地傳過來:「真正是『商人重利輕別離』!那玉家如今發達了,財大氣粗、唯利是圖,我顏紫毫這回算是見識過了。」
  一聽到「玉家」二字,櫻寧越發不願出去,下一刻就聽母親笑道:「小妹,妳這話太偏執了,豈不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的人?」
  「阿姐,妳不知道。」姨娘歎了聲,「我這次到南邊時路過中州,想想我們櫻寧今年也滿十五了,到了及笄的年紀,雖然姐夫音信不明,可這與玉家的婚約一天沒退,也是要做得數的!所以想,不如去那玉家問問,看他們究竟如何打算。」
  「妹妹說得很是,櫻寧的婚事我也正犯愁呢!我們隱名埋姓的在這裡,玉家縱使要找,也不知往哪裡找。」
  「找?算了吧!」姨娘火大了,「人家正忙著娶親呢!」
  櫻寧一愣,聽到母親驚道:「娶親?」
  「可不是!我剛到玉家,就見張燈結綵、吹鑼打鼓的,就悄悄地找了個管事的婆子問了問,原來正辦喜事呢!那婆子倒是個多話的,說是大公子今兒納妾。」
  姨娘氣呼呼道:「我聽了心裡生氣,便問,大公子先前不是訂過一門親嗎?那婆子還誇我消息靈通,說當日老太爺還在時確是訂過親,玉家素來守信用、重承諾,既是老太爺訂下的,日後那姑娘嫁過來還是正室,這只是納妾而已。」
  母親面上已有些薄怒,「這正室都沒嫁過去,怎麼能先納妾?」
  「可不是!那婆子還說年前收了一個通房的丫頭,今兒又納一個,還一臉得意之色,說『咱們玉家是怎樣的人家,多少名門大族想把閨女嫁進來做偏房,只人家大公子不肯,老夫人說大公子想得周到,收房的只是兩個丫頭,倒沒什麼要緊,若是納了哪家千金,只怕日後正室嫁進來遭人輕視、受些閒氣,所以才一概拒了』……我聽了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屏風後的櫻寧緊緊咬唇,唇邊泛起冷笑。
  是呢!中州玉家,家大業大,她那素未謀面的未婚夫,不就是有了兩個妾嗎?又有何大不了的?
  裴家與玉家的長輩們相逢於微時,因投緣而結親,到了如今,裴家衰落、玉家強盛,在外人看來,不,只怕玉家也是這般想法,她裴櫻寧嫁進玉家,算是攀了高枝了!
  外婆認為夫妻就應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母親與姨娘自幼耳濡目染,加上又各自覓得良婿,自然是瞧不上玉家的所作所為,可如今父親音信全無,母親就算想是將親事退了,但……
  果然,櫻寧聽母親輕歎一聲,說不出的憂心忡忡,「昔日玉家要結親,送了一對瑪瑙桃形水丞,說是信物,一直擺在驪京舊宅的書房裡,就算要退婚,那物件勢必要送還給人家的,可如今宅子沒了,相公也……唉,那東西不知還在不在……」
  窗外,竹影搖搖,從糊著的薄紗透進來映在雪白的牆壁,陰陰翠潤,生出幾許涼意來。
  十五歲的少女緊緊抿起如花的菱唇,美麗的唇角隱隱生出一抹拗強的弧度,那雙望向窗外竹林的如漆晶眸,看似淡漠平靜,卻透露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             ◎             ◎

  「吱呀」兩聲,車輪穩穩地停在青石闆鋪成的道路上,再朝前數十米,就是高大氣派的驪城門口了。
  驪京城的城門,分為皇城四門,內城、外城各九門,皇城四門內便是禁宮,內城和外城是前朝君主為加強城防,分別在聖武二年和七年花費鉅資、動用了數萬勞力,分兩次才修築而成。
  可笑的是,再牢固的防衛,也擋不住人心所向,國,還是亡了。
  平日裡,整座城門的吊橋高懸,四門僅開一門,專供來往商人、百姓使用,經過門前守衛盤檢後,方才能入城。
  駕著馬車的大鬍子劉五甩了下手裡的鞭子,一轉頭,朝車內聲如洪鐘地道:「小姑娘,咱們就要進城啦!」
  「嗯,太好了,多謝大叔一路照顧。」車裡傳來屬於少女才有的嗓音,清雅柔軟,說不出的好聽。
  「客氣什麼!妳一個小姑娘家獨自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的,凡事還是小心點的好。」
  「我知道了,謝謝大叔。」
  馬車緩緩地駛進城門,正待接受盤檢時,守城的那隊士兵中,一個四十來歲、領頭模樣的魁梧漢子突然盯住劉五,下一秒欣喜地吼了一嗓子:「大鬍子,你他媽的還活著啊!」
  劉五嚇了一跳,擡眼看過去,發現那人有幾分面熟,卻一時想不出來對方是誰。
  「你個沒良心的,我是鄭石啊!虧咱們倆還在沙場上有生死之交,怎麼幾年不見就不記得了?」
  「老鄭!原來是你這傢夥!」劉五喜出望外地跳下馬車,那姓鄭的伸手就在劉五胸膛上狠狠捶了一記,卻又有說不出的親熱。
  「這些年死到哪去了?你不是跟著瑛王殿下的軍隊走了嗎?後來就沒你的消息了,如今可還是在瑛王的軍隊裡?」
  「唉,老子可沒兄弟你混得好!」劉五歎了口氣,說道:「瑛王在先皇駕崩後就領兵去了西沂邊關,你也曉得,瑛王功高震主,如今皇宮裡的那對父子,不就是成天擔心他造反嗎?隔個幾年就打著各個旗號削減掉瑛王的軍隊,老子所在的那支,前幾年被調到玉陵受瑭王的指揮,瑭王那廝,可是個眾所周知的大草包呀!俗話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哪裡會帶兵?得,老子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幹了!」
  鄭石一聽,差點笑出聲,又謹慎地朝兩側看看,小聲道:「咳,你呀,這直腸子的毛病總改不了,這可是京城,說話千萬悠著點,大內的那些『鬼』耳朵都靈著呢!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先進城,邊走邊說。」說罷,便跳上馬車。
  「好!」劉五也跳上馬車另一邊坐下,一甩鞭子,拉車的馬兒「噠噠噠」地朝前跑去。
  重逢的二人開始聊起離別後的經歷,一時笑、一時罵,一時感歎、一時悲愴,一路上說得十分投機,直到來到一家客棧前,劉五停下馬車,這才忽然似想到什麼,轉過臉朝馬車內大聲道:「啊喲,小姑娘,瞧咱兄弟倆聊得起勁,可忘了妳了。」
  鄭石完全沒料到這馬車裡還有旁人,不由驚訝道:「老五,這裡頭的是……」
  劉五哈哈一樂,「這小姑娘是我半路遇到的,一個人千裏迢迢到京城裡尋親,可憐吶……欸,小姑娘,快出來透個氣兒,別悶壞了。」
  鄭石沒說話卻皺起了眉頭,適才可是跟這大老粗講了不少京裡的祕辛,估計這車裡的人也聽了不少去,若是傳出去,倒是不太妙了。
  只見粗布簾子被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張極清麗的臉蛋,面容光潔、下巴尖尖,一雙眼睛燦若星辰,白瓷一般的肌膚在陽光下幾近透明,年紀雖小,眉間卻散發著一種天然生成的從容氣質,沉靜淡泊宛如潭水。
  只可惜呀、只可惜……雖然這一路上已經見過這姑娘的臉好些次了,劉五還是又忍不住打心眼裡歎了口氣,原因無他,全是因為這麼美的姑娘,右頰卻有塊煞風景的紅色胎記。
  那胎記如嬰兒手掌般大小,在那張清麗的容顏上分外顯眼,於是,這姑娘原本出眾的外貌便大大打了折扣。
  就連鄭石這個肚子裡沒多少墨水的武將,瞧了眼這豆蔻年華的小姑娘,腦子裡居然也詞不達意地冒出「暴殄天物」四個字來。
  少女淺淺一笑,頰邊露出一個小小的梨窩,她避開鄭石的打量,裝不知道對方的心思,語氣帶著些微歉意地對劉五道:「大叔,不妨事的,還得勞煩您送我到西郊去呢!」
  劉五奇道:「咦?小姑娘,妳到那裡去做什麼?」
  也不怪劉五奇怪,西郊那處有個臭名昭著的人市,聚集著從各地來的人牙子,在裡面專門進行人口買賣的生意,一個千裏迢迢來尋親的小姑娘到那裡幹什麼?
  少女解釋道:「大叔,我想去內館先找事做,再去尋我家人。」
  「哦!那敢情好。」劉五聞言,這才放心。
  西效除了「人市」還有個叫「內館」的地方,裡面倒是沒有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人牙子摻和其中說合交易,而是直接與大戶人家的管事們簽下契約,進府中做僕、做奴,或有才能、聰明伶俐的,還能給帳房做副手或公子們的伴讀書僮,將來等契約一滿,便可結束勞役,到也算是找好差事的地兒。
  一路無話,不過半炷香的工夫,馬車就來到西郊,少女抱著自己的小包袱跳下車,匆匆忙忙地跟劉五道別,然後頭也不回地快步走進人潮中。
  她沒有錯過那姓鄭的在得知自己在馬車中,聽見他與大叔兩人方才一些有的、沒的談話後,眼底流露出的一絲殺氣……她表面上不動聲色,心下卻是打算離得越遠越好,眼前的西郊是個龍蛇混雜的地方、人又多,就算那人想要殺自己,也不好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動手吧!
  遠離了危機的少女緩了口氣,放慢腳步,一邊走、一邊默默地打量著街道兩側的景色。
  這裡是皇城,歷來被稱之為「驪京」,這兩個字,代表的是唯一、權利和繁華。
  眼前的這座城,比兒時的記憶來得更加繁榮興隆、如花似錦。
  永遠是行人如織、熱鬧非凡,一片喧鬧、一片昌盛,就連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無不顯示著屬於天子腳下,皇權集中地特有的高高在上。
  此時的百姓們,無論是叫賣吆喝的小販,還是結伴出遊的百姓,恐怕沒有人會願意記得那破城之日,潮水般的軍隊、攻城時的火光、冰冷的刀光劍影、驚慌失措的人群,以及鮮血和殺戮。
  如果現實美好,是沒有人願意記得舊日傷害的。
  可是,也有人知道,再平靜的水面下,同樣會有洶湧之時,甚至那些看起來越平靜無波的地方,隱藏的殺機便越加可怕。
  少女輕輕地歎了口氣,擡頭看了看那掛著「內館」二字的匾額,略一思忖,便擡步朝內館走去。
  內館裡人滿為患,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或站或坐,等著雇主挑中自己,簽得一紙契約,在這和平盛世裡,仍是有人需要謀一份差事、找一口飯吃的。
  許是鴻運當頭,剛坐下沒兩分鐘,內館裡間出來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趾高氣揚地走過來,點卯似地指指點點,邊挑人、邊吆喝:「你、你,還有妳……過來!喂!那個小姑娘,說妳呢,不是找事嗎?是就快過來!」
  坐在少女旁邊的一個大嬸一臉羨慕地推推她,「小姑娘,妳運氣真好,一來就被選上了,快去呀!」
  站在一旁等著差事的男男女女也無不一臉羨慕,宛如天上掉下來一個大元寶,正巧砸在她頭上了。
  少女有點受寵若驚地問大嬸道:「大嬸,敢問這是……」
  大嬸悄悄道:「姑娘聽過軒轅侯嗎?那就是侯府的人,每個月都會專門過來選人進府裡做事。」
  軒轅侯?
  少女聞言微怔,輕輕地抿起唇角……那真是巧極了。
  軒轅侯府的馬車與之前所乘的馬車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裡面空間不僅寬闊,車裡還鋪著舒適的青緞坐褥,黛紫色的布簾輕垂,簡單又不失富貴。
  少女和另外兩個婦人坐在鬆軟的榻子上,懷中小小的包袱裡比先前多出了兩張紙,一張是與軒轅侯府剛剛簽訂下的契約,另一張是蓋有官府印章的戶籍。
  契約上的時效是一年,三百多天的日子,應該足夠她找到自己想要的那個東西了吧?
  那姓鄭的人,在與大叔聊天時提及許多新事舊聞,宮內宮外、皇親國戚、舊臣新貴,她知道了現今在朝堂,戚太師一家最受寵幸,瑛王仍然深受天子忌憚,不得不在軍中依仗皇後苻氏的娘家,這番那般,無非是權力之爭、利益之爭。
  唯有那一句,是她最感興趣的。
  姓鄭的說:「前幾年,工部景大人因為修皇陵被滅了九族,不知連累了多少人,丟官的丟官、抄家的抄家,像禮部的葛侍郎、內閣的蘭大學士都貶了官,那倒罷了,一日為官,就得時刻當心頭上的烏紗帽,可那些個皇商、內侍,還有宮裡的禦廚也莫明其妙跟著倒了楣,就教人鬧不清是怎麼一回事了……」
  「咦?禦廚?」
  「是啊!我以前在城東那片當差,有位在禦廚房管事的,姓裴,為人很是仗義,後來聽說也捲進去了。」
  「哦,後來呢?」
  「裴家人下落不明,宅子也教官府查封了,後來被聖上賞給了軒轅侯府,如今是侯府的產業了,這京裡頭,能跟太師府和苻家相提並論的,恐怕也只有軒轅侯府了……」
  長睫微垂,少女斂去眸中的點點淚意,纖細的手指用力抓住手中包袱,抓得很緊。
  被高歌頌德的天子,比起做事鐵腕強硬的祖父、碌碌無為的父親,其實,性格陰沉多了,私下裡,他並非像世人所說的那般仁厚,而是對異己不動聲色地打壓、迫害,甚至趕盡殺絕,還暗中派被稱為「鬼影」的大內高手,在民間捉拿流亡的前朝餘孤……這一切,不過做得較隱蔽罷了。
  然而,死亡是唯一真相,終會令人察覺被精心掩蓋住的虛假,最終看見浮華後的血淚。
  有一些人,無聲無息地死去了;還有另外一些人,依然享有錦衣玉食的生活,管他誰家當皇帝,依舊是富貴榮華。
  例如,軒轅候府。
  軒轅侯雲萬裏,是天子生母昭文太後的親兄弟,開國功臣,欽封「軒轅侯」。
  昭文太後早逝,身為太後唯一的親弟,現在自家的外甥坐穩了江山,自然而然是皇恩浩蕩了。
  她裴櫻寧多麼慶幸,這般的機緣巧合,能夠讓自己聽見那番對話,彷彿暗夜裡的一盞指示燈,指引她知曉方向,應該往何處去尋找自己要找的那樣東西。

  ◎             ◎             ◎

  軒轅侯府位於驪京城的中心位置,侯府內白玉為牆、琉璃瓦為頂、紫檀木柱,十分華麗。
  府內風景更是怡人,一眼望去,假山瀑布、小橋流水,以及盛開的各色修剪整齊的花叢,時節正值初秋,花朵開得奼紫嫣紅,結果的小果子紅的、綠的、黃的、紫的,顆顆飽滿、累累成串,一派好景致。
  一進府,櫻寧等人就被那管事領著去見了白鬍子的老管家,開始分派各自的工作,分到的人就跟著不同的管事走了,最後剩下她一個,還沒等老管家開口,從外頭突然進來一個二十出頭的男人,瘦長身材,外表看上去和氣謙遜,卻一臉苦瓜樣,後頭還跟著個小廝,小廝十四、五歲的年紀,明明長著一張挺機靈的臉,卻也跟霜打的茄子般……蔫了。
  這苦瓜跟茄子兩個似乎正為什麼事傷腦筋,老管家一看到兩人,趕緊問:「怎麼樣?郝管事、平安,小侯爺肯吃飯了嗎?」
  「哪肯呀!」那姓郝的管事唉聲歎氣,「說沒胃口,這都一整天了,什麼都不吃。」
  「而且剛才還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咧!」叫平安的小廝愁眉苦臉。
  老管家一聽也急了,「請蔣大夫看過了?」
  「看過好幾次了,惹得小祖宗發飆,蔣大夫也不敢露面了。」
  「這可怎麼得了!老侯爺才離京幾天,走時千叮嚀、萬囑咐一定照顧好小侯爺,可是小侯爺每年一到生辰就……唉!算了,我還是先去看看。」
  老管家帶著一幫管事急急忙忙地走了,剩下發愁的郝管事和平安,以及安安靜靜站在一旁的櫻寧。
  「平安呀平安,你說怎麼辦?」郝管事歎氣,「看樣子咱們的差事,這回可不保啦!」
  「郝管事,我也沒法子呀,小祖宗太難伺候了,多少人哭著、喊著不在咱府裡幹了……」
  這是天大的實話!
  府裡頭的這位小侯爺,含著金湯匙出生、身分尊貴,偏生性子就跟惡魔轉世無異,唯一的愛好就是想方設法地捉弄人,上竄下跳折騰得滿府上下不得安寧。
  老爺子對這唯一的孫子向來是睜隻眼、閉隻眼,由著他胡鬧,再加上自個兒也忙著上朝、下朝,哪有時間管?
  直到某天,老爺子在看了三年前離府去了西沂邊關參軍的聶少爺,快馬加鞭地遣人寄來的一封長信後,忽然對其孫的學業關注起來。
  某日便召集府內上下一班管事,語重心長地說:「大夥兒都清楚,我雲萬裏是個大老粗,自幼棄文崇武,肚子裡沒什麼墨水,可那時候是亂世,飯都吃不飽,哪有書讀?如今天下太平了,文武彼不能丟,狩臣有心,還記掛著墨兒的學業,說有句話叫『潛移默化』,今後不只是要多給小侯爺請幾位先生教習,還要多找幾個能識字的進『望塵軒』照顧小侯爺起居,引導他平日多讀點書才對,別一門心思走雞鬥狗、不學無術!」
  這年頭,女子無才便是德,誰讀過書啊!再說了,讀過書又哪裡會做「丫環」這份職業呢?於是滿府上下趕緊打著燈籠,滿府找那種聶少爺所說的肚子裡有點墨水的人出來,偏生這但凡讀過書的,都還蠻有氣節,一聽說要去服侍小主子,寧死不屈、死活不去。
  老管家絞盡腦汁,最後才決定用「抓鬮」這個公平的形式,來選出接下這燙手山芋的人選。
  而郝茗……「郝茗」這名字絕對是個諷刺,要不這等大任,怎麼就好死不死地落到了他這才上任沒幾天的新管事頭上?
  好吧好吧!下人嘛,如果拚了老命找,識得幾個大字的也不是找不著,可是,進了「望塵軒」的全都被小侯爺嚇跑了,這兩天,那起因者還因為思念亡母鬧起了脾氣,不肯吃飯了!
  這下可好,小祖宗不吃飯,自己的飯碗也快要不保了。
  郝管事滿臉愁雲慘霧、哀聲歎氣地直埋怨:「想我郝茗還真是命苦哇!白白叫了這麼好的名字!」
  此話一出,旁邊就傳來「噗嗤」一聲,顯然有人被這名字給逗樂了,聽聲音,像是個年輕姑娘。

  第三章

  被人嘲笑,還是被個大姑娘笑,使得原本就犯著愁的郝管事面子有些掛不住,一回頭,這才發現這屋裡還有個大活人。
  「妳是……」
  櫻寧落落大方地行了個禮,「小女是剛進府裡來上工的。」
  「哦?被分到哪兒去了?」
  「還未被分派。」
  那大名「好命」的管事打量著她,還偷偷摸摸地在她臉上那塊胎記上研究了好一會,又和顏悅色地問她姓什麼、叫什麼、多大了。
  「小女姓顏,叫櫻寧,虛歲十六了。」她想了想,覺得將母親的姓氏報上更妥當。
  「聽口音,姑娘像是京城人?」
  「嗯,小女幼時在京裡長大,幾年前才隨家人回了老家。」
  「老家在何處?」
  「在瀧州。」
  「原來如此,那怎麼又回京裡了呢?」
  「小女是來投親的,可惜隔得太遠,消息失了真,怎麼也找不著下落了,想先找份差事,日後再作其他打算。」櫻寧規規距距地說著,神情坦然自若。
  真是個勤勞的好姑娘啊!郝管事讚賞地又問:「看姑娘的樣子,可曾識字?」
  「哦,識得幾個。」
  「真的?」郝管事心裡一喜,「唸過什麼書?」
  「也沒什麼,不過是『女誡』、『內訓』。」
  好、好!郝管事滿臉愁雲漸漸散去,「姑娘家境不錯?」
  「這倒不是,因小女幼年跟在外祖母身邊,她老人家平暇閒來無事便教小女讀了些書,打發時光而已。」
  郝管事聽了,便知這姑娘的外祖母應是出身書香門第,心裡越發滿意,不住地暗自點頭,瞧著眼前少女年紀不大,雖貌有缺陷,但言行舉止倒是個安穩本份之人。
  站在一邊的小廝平安也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櫻寧看,只見她一襲月白衫子,如瀑秀髮挽起,用鵝黃的絲帶簡單地束著,半張臉兒,像天上的仙子;半張臉兒,還是像仙子,只不過是殘缺的、下了凡塵、遭遇不幸的仙子。
  「姑娘平日裡拿手的什麼?」
  「對烹飪略懂一、二。」
  「既是這樣,能不能作道特別點的菜餚給咱們瞧瞧看?」
  「是。」櫻寧點點頭。
  郝管事便叫平安帶著她去了廚房,自己又轉回「望塵軒」去看鬧彆扭的小主子,一個鐘頭過去,還不見平安兩人回來,只得又找到廚房去。
  遠遠地,就聞到一陣清香撲鼻,廚房裡裡外外圍著不少人,大概都是被這香味吸引來的,一個個交頭接耳、饞涎欲滴。
  「郝管事!」平安一臉的驚喜,「那姑娘還真有兩把刷子哩!作的東西我聞著就流口水,少爺肯定會喜歡。」
  是嗎?郝管事狐疑地朝廚房裡望去,只見竈上的鍋裡不知道燉著什麼東西,只微微一點文火,那姑娘坐在一旁守著,倒是很愜意。
  「郝管事。」櫻寧見他進來,便站起來。
  「姑娘這作的是什麼?」郝管事覷著眼,直往那冒著熱氣和香氣的竈臺瞄。
  「西瓜盅。」櫻寧回答。
  她適才跟著平安來到廚房,正巧碰到幾個僕婦抱來好幾個圓圓的翠皮西瓜,於是靈機一動,告訴平安要了兩個來,又問熱心的胖廚娘找了些新鮮蔬果等材料備用,挽起袖子開始作西瓜盅。
  這道菜是父親自創,作法雖簡單,但味道清醇鮮美。
  她先將西瓜頂部大約六分之一塊切下,用長柄杓子將瓜瓤全部挖出,再將事先切好的童子雞丁、火腿丁、新鮮的蓮子米、龍眼、荔枝、胡桃、杏仁和松子仁裝進去,再將切下的瓜蓋重新蓋好,放在竈上隔水用文火燉。
  「不錯、不錯!」郝管事僅是聽描述就已是讚不絕口,又急著問什麼時候能做好。
  「這個要燉足一個時辰方好,還請管事稍安勿燥。」櫻寧抿嘴一笑。
  她生性淡然,旁人看著只覺有一種凜然不可冒犯之感,因此她作菜時,廚房的人都只旁觀,不敢大聲議論,可現下見郝管事來了,又是平時熟絡的人,便都或站或坐,你一言、我一言地聊起天來。
  「郝管事,小侯爺今兒還是那樣嗎?」
  「是啊!正趕上老侯爺出京去了,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唉,說起來小侯爺真是純孝之人,自從知道那件事後,每年一到生日就……」
  「咳,別說了,等到明兒去了南安寺燒香回來,應該就好些了罷。」
  櫻寧靜靜地聽著,並不多問,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又過去一個時辰,西瓜盅終於出鍋了,一揭開蓋子,頓時覺得整間屋子甜香撲鼻、香氣四溢。
  「我作了兩個,還煩請管事和大家嚐嚐看味道如何。」
  櫻寧的善解人意立即得到眾人的歡迎,爭先恐後地抓起碗筷就擠過去。
  「真的呀!多謝姑娘。」
  「聞著就好吃,我還沒嚐過這樣的菜式呢!」
  「給我一碗,別搶呀!」
  「哇,真好吃!」
  「媽呀,舌頭快化掉了!」
  郝管事嚐了一口湯,便覺得香甜爽口、口齒留香。
  特別是西瓜滲出的汁液熬燉出的雞湯,瓜的清香襯托出雞肉的鮮美,令人嚐之難忘、回味無窮。
  樂得郝管事一拍大腿,「平安!趕緊地,快給少爺送一盅過去!」
  一炷香的工夫,平安眉開眼笑地回來了,說少爺先前還不耐煩,但一看那瓜盅青翠可愛,總算是吃了,也沒說好不好吃,不過看樣子還算喜歡。
  這回滿府上下,歡天喜地。
  因為這人人讚不絕口的「西瓜盅」,櫻寧很順利地留在了軒轅侯府。
  甚至於郝管事覺得她既識字又有一手好廚藝,擱在廚房裡太浪費了,乾脆派到「望塵軒」,另開小竈,專門服侍小侯爺去。
  小侯爺屋裡侍侯的兩個丫頭馬上被叫了來,一個叫荷香、一個叫繡菊,皆是品性純樸之人。
  兩人滿眼歡喜地瞧著櫻寧,見她姿容清雅、容貌美麗,有著一股極少見的清新淡泊,放眼整個侯府裡,何曾有過這般出眾的人物?
  想到小主子說不定會喜歡的,便心頭一喜,可再一瞧見她臉上的胎記,眼裡就含了幾分歎息,加上聽見郝管事說她竟然還識字,馬上又肅然起敬了。
  「櫻姑娘。」年紀略長的荷香笑著道:「妳才到這裡來,還不太習慣吧?以後日子長了就好了,咱們府裡主子不多,各有各的屋院,只管做好自己份內的事就行了,妳不要太擔心。」
  「好。」櫻寧察覺到她的善意,微笑著點點頭。
  年紀較小的繡菊也靦腆地告訴她,小侯爺住在「望塵軒」,那裡是整個府內最漂亮、安靜的地方。
  「我們帶姑娘先去見見王嬤嬤,她是『望塵軒』的執事嬤嬤,小侯爺剛才出門去了,估計要到晚上才能回來。」
  侯府很大,三人一路走、一路說著話兒,穿過月洞門、走過穿山遊廊、踏上流水小橋,不時碰到府裡各房的丫環們,一聽說櫻寧是新進府去侍候小侯爺的,臉色又是慶幸、又是同情。
  有人歡天喜地,「謝天謝地啊,總算不會派我去『望塵軒』伺候小祖宗了!我在那兒待了三天,小侯爺天天晚上扮鬼嚇我,害我夜夜作惡夢……」
  有人驚魂未定,「是呀,我去年和珠兒派過去照顧小侯爺,不知道那小祖宗在肉羹裡摻了什麼東西讓我們倆吃了,回來足足吐了半個月,差點就吐死了。」
  還有人好心提醒道:「這位姑娘,妳可要當心呀!小侯爺要妳吃什麼,千萬別吃,睡覺前一定先瞧瞧被窩裡有沒有什麼活物兒再上床,哎喲、媽呀,一說我就全身起雞皮疙瘩了……」
  丫頭們嘰嘰喳喳說個沒完,荷香和繡菊一臉尷尬,本來還想給這才來的姑娘留個好印象,這下全完了。
  「櫻姑娘,妳別聽她們亂講,少爺年紀還小,個子雖然看起來高了點,可還不滿十四呢!玩性重也是難免的……」
  「是呀,小侯爺……心眼其實不壞……」
  櫻寧聽得抿嘴直笑,心中不由對那被人形容得宛如惡魔在世、諸人避之不及的小侯爺生出了幾分好奇。
  來到「望塵軒」,櫻寧被帶到執事的王嬤嬤面前。
  那王嬤嬤年紀莫約四旬,乾瘦爽利、眼神尖銳,隱隱透著幾分刻薄,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櫻寧,似笑非笑地道:「櫻姑娘是吧?這整個京城都知道軒轅侯府不是小貓、小狗都能來的地方,所以我老婆子得先把話說在前頭,既然姑娘自願擔了這份差事,那就好生伺候主子,伺候好了,一呢,不枉主僕一場;二呢,主子也不會虧待了姑娘,可千萬別學那些膽大包天的狐媚子,一心想著往主子床上爬……」
  櫻寧聞言面色一窒,略為尷尬,心想:老天爺,那小侯爺不是才十三、四歲?就有女人打他主意了?
  「方才小侯爺出府去了,荷香,妳帶她先下去收拾一下,晚上等小侯爺回來,再來見見主子。」
  王嬤嬤三言兩語打發了櫻寧,荷香趕緊應了聲,帶著櫻寧下去了。
  「望塵軒」雕樑畫棟、佈置精巧,櫻寧在最靠東側的那一間屋子住下,房間不大,裡面倒也收拾得乾淨整潔,一桌一椅、兩只櫃子、一張小床,上方垂著乾淨的布帳,榻上擱著的被褥都是新的。
  一出門,不過三十米就是間小廚房,裡頭家什齊全,聽荷香說,這裡每日都會有專人送來新鮮的蔬果,晚間小侯爺餓了,婆子們就在這弄些吃食,只不過小侯爺不大喜歡。
  荷香還悄悄地告訴她,在這「望塵軒」裡服侍小侯爺的丫頭,趕趟兒似地換了一撥又一撥了,走馬觀花似的,也數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個了,有的是被小侯爺嚇走的、有的是王嬤嬤瞧不上眼的,如今除了她和繡菊,也就只三個年紀小且本份的丫頭、四個小廝並兩個粗使婆子,十來個人在這「望塵軒」照顧小侯爺的日常起居。
  櫻寧跟荷香說了說話,又被帶著去熟悉「望塵軒」,用過晚飯,那素未謀面的尊貴小侯爺還不曾回來,她便一個人悄悄來到屋外。
  侯府晚間的景色更加不錯,皎潔的月光灑滿了整個園庭,連遠方的樹林都被披上了一層銀色的光輝。
  她緩緩地走著,忽然嗅到空氣裡浮動著一股極淡的桂花香,不禁有些微訝。
  舊時在這驪京的家裡,就種著好幾棵成年的桂樹,樹身粗得她與弟弟手拉著手才能合抱過來,到了蓬山後,這不耐乾旱瘠薄的樹就很少見了,縱使見到,也是枝葉稀少、葉片瘦小,不開花或很少開花。
  她沒想到這侯府裡也栽植著這屬於秋天的樹,而且還長得這麼高呢!
  足有七、八米的高度,灰褐色的樹皮無比粗糙,枝葉繁茂、亭亭如蓋。
  一小簇、一小簇如米粒的花朵藏在厚實的枝椏間,散發著清雅的香氣,令人頗為神清氣爽。
  但,櫻寧的注意力很快從那些細碎花朵中轉移開了,她聽到了極輕的啜泣聲。
  是誰在那兒呢?
  她心裡剛冒出這個想法,蓮足已經朝那裡走去了。
  剛踏出幾步就一眼看見,那粗壯樹身的一側,有個人正靜靜地坐在那裡。
  那是個少年。
  他正席地而坐,一身白色的錦服,一頭如墨般的髮絲被上好的羊脂玉髮簪束起,腳上的靴子全是泥土,腳邊還滾著一只空酒壺,他卻不以為然,單薄的身子半是蜷縮、半是倚靠在樹幹上,仰著修長的頸脖,擡頭默然地遙望天空。
  少年有著極完美的側面輪廓,鼻樑挺拔、睫毛濃密,雖然離他仍有些距離,櫻寧看不到他的神情,可然而僅僅只是這麼看著,卻無法忽視他全身都流露出一種極度的哀傷,以及從眼角滑落的淚水。
  櫻寧驀然收住了腳步,蓮足緩緩朝後輕移,想趁他還沒發現自己時離開這裡……這種時候,應該沒有人會願意被別人打擾吧!
  可是,這樣輕微的舉動還是驚擾了少年。
  當她扭過頭,正欲轉身之際,他驀地轉過臉,淚水都還來不及擦拭,冷然的視線已直直地向她掃過來。
  櫻寧微微地愣住了!
  那少年紅唇齒白,略上挑的濃眉下是一雙極好看的眼睛,眸黑如漆,瞳仁又如星河般燦爛,散發著璀璨的光芒,宛如黑夜裡的繁星。
  眉宇間的神情明明還帶著些微稚氣,可又散發著天生的驕傲、冷然和貴氣,真是……好俊的一張臉!
  少年乍見到她,略有些醉意的冷眸中,迷茫還未散盡,怔怔地看著她,張了張嘴,半晌才發出好聽的聲音。
  他問:「妳是……天上的仙女姐姐嗎?」
  櫻寧愣了片刻,意識到自己應該趕緊離開這裡,只看這少年的穿戴,就知道他絕對不會是個平常人,然而下一秒,她的腳步就被少年的喃喃自語硬生生地給定住了。
  「仙女姐姐……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娘親的忌日,我去南安寺燒香了,讓菩薩保佑娘親在天上好好的,不要再受苦了……」
  「仙女姐姐,如果妳在天上見到我娘親和爹爹,一定要告訴他們,墨兒很想他們,吃飯的時候想、唸書的時候想、作夢的時候也想,如果他們願意,就來看看我……」
  「墨兒不是故意害死娘親的,別人都有爹爹和娘親,墨兒好羨慕……」
  櫻寧的心一下子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給緊緊地揪住了,微微泛著疼意。
  身為女子特有的母性,在這個十五歲的少女內心深處湧動出來,她不禁對這個失去雙親的少年充滿了憐惜。
  「仙女姐姐,妳為什麼不理墨兒?」
  「墨兒很壞是不是?娘親因我而死、父親不要我、爺爺不喜歡我、連兄長也去了邊關……他們都討厭墨兒……每個人都討厭……」
  「仙女姐姐……妳也討厭墨兒嗎?妳不要走,跟墨兒講講話好嗎?」
  少年的聲音顫抖著,滿目憂傷地盯著月下的仙子,見她側身而立,似走欲留,面朝自己的那半張玲瓏臉孔,細緻清麗,在淡淡月光下,肌膚顯得細膩如玉,透著秋水盈盈般清雅脫俗的氣質。
  當輕薄的、纖塵不染的月白衣衫被晚風拂拭著,那儷人恍如隨風漸起、宛如翩翩欲飛的蝶翼。
  「仙子姐姐,妳要飛走了嗎?」
  他發出驚歎,聲音裡還有屬於少年的真純和幻想。
  他好想走到她身邊去,可是又擔心她突然間會消失不見,心裡正在躊躇不定時,驀然聽到一個悅耳輕柔的聲音響起。
  那聲音是那麼的柔美婉轉,像是擁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瞬間撫平了他內心的不安。
  他欣喜地看著仙女姐姐……沒錯!她正在對自己說話呢!她在問他:「你知道嗎?月亮上也有一棵桂樹呢。」
  少年又驚又喜,忙不疊地點頭,聽她用清柔的聲音繼續對自己道:「聽說那棵樹有五百多丈高,下邊有一個人每日都用斧子不停地砍伐著它,可是每次砍下去之後,被砍的地方又立即合攏了,因此幾千年來,隨砍隨合,那棵桂樹才永遠沒有被砍斷。」
  「那個人是不是叫吳剛?我偷偷聽到胖廚娘給她兒子講過,真好聽。」
  這樣的傳說,本應該是母親送給孩子的枕邊故事,例如她,就是從母親口中聽來的,可是這少年,卻需要去偷聽。
  「是的。」櫻寧心裡一酸,語氣和神情越加柔和,她始終側身而立,不想讓他瞧見自己缺損的容貌,也不願打破他這份可貴的純真。
  這少年,輕而易舉地就令她想起自己遠在蓬山的弟弟們,或者在這一刻,她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稱職的小母親。
  那是幼年時孩童常玩的遊戲,在田梗邊用泥土搭著竈臺,拜堂成親、辦桌辦酒,她是姐姐,自然扮成溫柔嚴厲的母親,養育兒女,很快就過完了一生。
  「可是,仙女姐姐……」少年惑然地問:「吳剛為什麼要砍樹呢?」
  「因為那個吳剛原本是個凡人,後來跟著仙人修道,所以才能到天界,可是他在天庭上犯下了很嚴重的錯誤,於是神仙就罰他到月宮,日日夜夜做這種苦差事,以示懲處。」
  少年眨眨眼睛,遲疑地輕聲問:「做錯事,就一定要受罰嗎?」
  「嗯。」
  「這樣啊……那我、我以後再也不拿火去燒郝管事的屁股、不用剪刀去剪綵霞姐姐的辮子、也不會把荷香姐姐推到荷花池裡、不在繡菊姐姐的被窩裡放蛇、更不會讓平安頂著蘋果當箭耙子了……」少年開始一臉虔誠地真心懺悔起來。
  呃……
  櫻寧聽出了一頭冷汗,眼前這麼好看的少年,竟然會做出一籮筐的惡事嗎?
  「但是、但是那個豔姨娘真的是很討厭!我頂多、頂多不理她就是了。」少年下了決心。
  唔,孺子可教也,櫻寧微微地笑起來。
  「仙女姐姐,妳一定要去告訴我娘親和爹爹,墨兒這次真心知道錯了,今後再不做那些壞事了,請他們不要生氣……」
  少年的語氣充滿了真誠,他第一次相信,原來這世上真的有神仙呢,仙女姐姐會將他的話帶給天上的父母,所以他要努力地改掉錯誤,不讓他們失望。
  少女滿意地輕籲了口氣。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這才叫作「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沒想到自己到軒轅侯府的第一天,就成功規勸了一位迷途少年,也算是件功德吧!
  櫻寧輕笑著點點頭,對他承諾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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