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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拐女人上床,男人的情話,純屬逢場作戲;
為了拐男人結婚,女人的挑逗,不過是個手段。

 

卓海棠,朱家大少爺的貼身丫鬟,她以為這輩子就這麼服侍這男人,
直到那個硬骨書生周連傅出現,從未動心的她,卻對冷然的他起了二心。
可是人家她好歹是未出嫁的黃花閨女,雖然她總愛半夜摸進他房裡,
那也是為了幫假扮成大少爺的他啊, 這男人卻誤以為她想爬上他的床,
冷言冷語的嘲諷嬉弄她。她卓海棠雖是個丫鬟,
但他憑什麼仗著她的喜歡,不只對她予取予求,還故意冷落她?
周連傅,一介「不入流」的書生,他博學,卻是個兩袖清風的秀才;
他風雅,卻是個不解風情的男人。可從未對女子有過心動的他,
卻被卓海棠這小女人給攪亂心湖,不知不覺地將她放在心上,
很是霸道又強勢地困住她的人。更教早決心今生不婚娶的他,
在來不及對她吐露情意,來不及娶她過門洞房前,
直接將人給強佔己有,而這傻女人怎敢哭訴著說他不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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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前面十里外就是太合鎮,過了太合鎮再走一天就到了京城,在這條去往京城的必經之路上有間不大的茶棚,可以給過往的行人歇歇腳。
  這會茶棚裡只有些零星的散客,都各自喝茶聊天,看樣子有些是準備去京城做生意的,有些則更像是去探親的,而在邊角的一張桌子旁坐著的男子,則在用興味十足的目光打量這些各色的路人。
  「這麼多年沒回來了,京城也變了不少呀。」男子消瘦的面頰上有雙精亮的眼。
  坐在旁邊聽他感慨的女子則顯得很無所謂,只是悶頭喝茶,在男子說到興起時隨便應付道:「這裡離京城還遠著,你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咱們在太合鎮留宿,明天晚上就到家了。」
  聽到「到家」二字,男子的眼頓時暗了幾分,好像對這個詞並沒有什麼親切感,他掃興地喝了口茶,歎氣道:「海棠,妳一路都在說這個。」
  「不說行嗎?不說你還要當咱們這趟是來旅遊的呢。」
  「我當然知道咱們不是來旅遊的,只是妳也二十年沒回京城了,就對這裡的變化一點也不感興趣嗎?」
  「一想到回去後的事,什麼好心情都沒了。」
  兩人陷入沉默的時候,就聽茶棚老闆急忙忙跑出來,像趕蒼蠅一樣驅趕一個前腳剛邁進茶棚的男人。
  「走走!我們這裡不做你的生意。」
  茶棚老闆突然的一吼,成功轉移了沉默中一對男女的注意力。
  卓海棠扭頭去看,立刻明白了老闆的意思,只見那個欲進棚的男人身上的薄衫洞比布還要多,鞋上沾滿塵土,看上去像是剛去翻了幾座山回來。
  她想,老闆也許是將這人當作了乞丐,但轉而一看又覺得不是,那男人雖說一身狼狽,但滿是破洞的衣衫還算乾淨,起碼沒像鞋子那樣,看得出是有特別在意著沒讓自己變成個泥人。
  而從他的眉目間看來也不似一般乞丐那樣空洞,仔細一瞧那張疲倦的臉上依然留著些俊雅的輪廓,眼色間頗有幾分俊逸之氣。
  最重要的是,那男人在老闆的一吼後,將兩個銅闆以指按在桌子的邊角處,可看到錢的老闆仍是朝他揮手搖頭的,恐他再多待一刻。
  男人始終沒有開口,只是又將那兩個銅闆小心地收了起來,沉默地轉身離開。
  卓海棠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看得太專注了,那男人轉身時眉間掃過的漠然讓她心中一動,她環顧四周,所有人在這小插曲後都是該聊天的聊天,該喝茶的喝茶,彷彿只有她一個人受到了影響。
  「看來京城真的變了,連人情也變得如些冷漠。」她身邊的男子同樣一歎。
  「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卓海棠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子氣,提高分貝叫來老闆。
  等老闆提著茶壺迅速地跑來卓海棠身前準備添茶時,她厲聲問對方:「為什麼剛那人交了錢都不讓他坐一下呢,看不出來他很累的嗎?」
  老闆聽後一愣,這才無奈地解釋道:「姑娘,你們是從很遠的地方剛到這邊的吧,沒看那人是從北面來的嗎?咱們這個小地方是去往京城的必經之路,西邊、北邊的行人一般都從這過,你們是從西邊來的,不知道北邊離這六十里的村子半個月前發生了瘟疫的事,因為那場瘟疫全村的人都快死光了,剩下的幾個也都去往別處避難。剛才那個人一看就知道是從瘟疫村裡出來的,像他一樣的人最近陸續也有一些,如果我留他們在這店裡歇腳,別的客人也會有意見啊,誰知道他們有沒有也得了瘟疫,哪有人願意跟他們在一塊地方喝茶。」
  卓海棠當然不知道是哪個村發生了什麼瘟疫,但她親眼看著所有人像躲瘟疫一樣地躲著一個孤身走了六十里路的男人,連讓他坐下來喝杯茶歇一歇都好像成了恩惠,而那個男人顯然已經看慣了這樣的事情,他人的反應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得了瘟疫的人可能步行這麼遠的路嗎?半個月前的事了,該死的早就死了。
  那個男人早就意料到了他人的拒絕,可還是邁步進來了,可見他已經疲倦到了什麼地步了,就算不是因瘟疫而死,他大概也會餓死、渴死在這條路上吧。
  「怎麼沒人願意跟他一塊喝茶,你問過所有客人的意見了嗎?問過我的意見了嗎?」卓海棠一時腦熱,對著傻愣愣的老闆喊道:「就是有人不只願意跟他在一塊喝茶,而且還要請他喝茶!」
  她都不知自己在激動個什麼勁,就為了做給那老闆看,整個人隨之衝了出去,去追那個漸行漸遠的孤單背影。
  那人走了並沒多遠,卓海棠看到他時,他正站在小路中央,擡頭望著路邊一棵老樹的樹頂發呆……他不會是琢磨著要在那上吊吧?
  卓海棠沒來由地想,聲音也隨之發了出去:「喂!」
  那人對她的喊聲毫無反應,還是望著樹頂動也不動。
  「喂,我在叫你!」卓海棠走到那人身前,又重複一遍。
  那人這才轉過頭來,算不上乾淨的臉上兩道粗眉微微地皺了一下,那是幾分的疑惑,顯然是剛才也聽到了她的喊聲,但沒想到她真的是在跟他說話。
  「妳是?」他的聲音帶些啞,像是許久沒有開過口。
  卓海棠一愣,隨後她又氣自己這有什麼好意外的,他又不是啞巴。
  「放心,我不是壞人,只是要請你喝茶而已。」
  「喝茶?」
  哦,好吧,這樣聽來確實很奇怪,就算她不是壞人也成了怪人了。
  卓海棠也覺得自己很衝動,卻不知該怎麼解釋自己的行為,一咬牙,她拉住那人破舊的衣袖就走,走還沒兩步只聽「嘶啦」一聲,再回頭看那男人原地未動,倒是被她拉起的衣袖除了破洞外又多了一道裂口,真不知這件衣服他穿了多久了,竟然這麼不結實。
  卓海棠有些尷尬,「反正你不是很渴嗎?跟我走就好了,不然……我就抓另一隻袖子了。」
  那男人「噗哧」一聲,竟然笑了出來。
  如果他之前開口說話只是她大驚小怪了的話,卓海棠真的沒想到這個苦大仇深的男人也會笑,而且好像還是在取笑她?
  「有什麼好笑的!真是的,虧我還為你跟茶棚老闆吵了一架,你還不領情。」卓海棠說。
  那男人很識時務地收斂了笑容,轉而看這個爽直奇怪的女人,「妳為我跟茶棚老闆吵架了?」
  「不是,不是,要說起來也不是為了你。」卓海棠怕他誤會一樣,忙說:「我只是看不慣那些落井下石的人的嘴臉罷了,當然了,我也不是在同情你啦,我只是覺得大家應該……嗯,互相幫助。」
  她怕要說是同情他會傷了他的男性自尊,看剛才他的表現就覺得他應該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可她的掩飾實在不怎麼高明,倒更顯得是一種憐憫了。
  「妳不是本地人吧?」他沒來由地問。
  卓海棠也傻傻地點頭說:「我們從南湖來,為什麼這麼說?」
  「南湖?很遠的地方啊。」那男人望著路的盡頭,低聲沉吟道。
  「你知道南湖?」她詫異。
  他點頭,不見了方才的冷漠,「不是說要喝茶嗎?我早已經渴得說不出話了。」
  真的,仔細一看,他的嘴唇全是乾裂。
  雖然卓海棠不像大多女子那樣自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被灌輸三從四德的觀念,但她也不是個會在路上硬拉著陌生男人一同喝茶的女人,這回的事完全是一個意外,也可以說是緣分。
  喝茶時她得知這個男人名叫周連傅,他出生在一個以種地為生的普通人家,但雙親沒有讓他種地,而是盡一切努力讓他念書,盼望著日後能取得功名光耀門楣。
  周連傅中秀才後家裡很高興,更是不惜代價將他送去附近小城拜了當地最有名的先生當老師,他本人不想一直靠家中供養度日,除了跟老師學習外,也找些事情當作日常的營生。
  在這期間他也在老師的介紹下認識了不少其他文人、學者,在來往一段時間後,周連傅發現文人的圈子並不像世人看上去的那樣風雅純粹,原來並不是飽讀詩書就能高中狀元,身為一個以求官為目的的學子,除了學識外更重要的是要攀附上有力的權貴。
  幾年下來,因他的「不入流」,周圍人漸漸疏遠他,他的老師也罵他不成氣,空有一肚子墨水,沒人給予紙筆又有什麼用?周連傅最終認清自己並不適合走仕途這條路,正在躊躇怎麼跟家裡交待時,家鄉卻發生了瘟疫。
  等他趕回家中已經什麼都晚了,而他幾年下來替人寫信、畫扇所攢下來的銀兩只夠給父母兄妹買上一口薄棺。埋葬了親人,他不想再回那小城,便順著相反方向的大路一直走,越走越靠近京城,可要去京城做什麼,他自己也不曉得。
  難怪看他衣著寒酸卻有著一股子的傲勁,原來真是個「窮酸書生」,卓海棠覺得他們這次回京會莫名結識這麼個人是緣分,也沒想到路上隨便拉來的男人會跟他們相聊甚歡,尤其和朱品言更是投緣。
  本來是喝個茶而已,結果兩個男人越聊越盡興,這茶竟然喝到了太陽快要落山,最後朱品言一高興更是決定他們三人同行搭馬車去太合鎮,隔天再一同上京。

  ◎             ◎             ◎

  到太合鎮時時間已經不早,他們隨便找了間亮著燈的客棧,卓海棠和朱品言先下車,走了沒幾步又停下來,因為隨後下車的周連傅仍是站在原地。
  「謝謝你們的便車,我看咱們就在這裡告別。」周連傅對他們說。
  「周兄這是說哪的話,既然一起來了就是同伴,不是已經說好明天一塊進京嗎?」朱品言擰眉,毫不掩飾他的不滿。
  「進了京城我也不知道要幹什麼,倒是你們似乎有急事趕著進京,既然目的不同又何必非要一起,如果有天我擺脫了眼下的困境,一定登門向兩位道謝。」
  卓海棠怎麼會不曉得周連傅只是不想再麻煩他們罷了,雖然在她看來墊付個住宿費根本只是舉手之勞,而且她也不討厭路上多這麼個伴,可在了解了周連傅的遭遇後,她也知道此時他的心事並不是外人可以介入,如果強行與他同行只會讓他不快,那又何必勉強,大家結識是緣,雖然各懷心事也不枉一場相交。
  她看著站在馬車前的周連傅,他面色平靜,著一身破了洞的髒衣,單手置於身後,腰杆筆直,不知為何這番說不出的灑脫讓她很有些想笑。
  「道謝就不必,有機會一起喝喝茶倒是很好的,總好過一個人對著樹發呆是不?」她笑問,言語中有著些取笑的意味,只是不想把分別弄得太過沉重,卻叫他一怔。
  一旁的朱品言聽著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倒很瀟灑,急忙制止,「不行,不行!什麼叫有機會一起喝喝茶?什麼時候才能再有機會啊?」
  「不然你想怎樣?」好好的氣氛被打破,卓海棠白了朱品言一眼。
  「不怎樣。」他轉向周連傅,「周兄今晚就是要一同住在這裡,雖說咱們之前是毫無淵源的人,但既然一起聊了這麼多,大家便已經成了朋友,朋友之間還講什麼謝不謝的,朋友有難時幫一把不更是理所當然的事。我看既然你目前也沒有一個定向,乾脆明天跟我一起回家,先在我家的鋪子幫忙,等你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咱們再說分別不遲。」
  別說周連傅,連卓海棠都愣了半晌。
  「恕我拒絕。」
  「不能拒絕!」朱品言竟然一急下臉色煞白,把周連傅完全震住。
  卓海棠卻似乎見怪不怪,雖然也是被嚇了一跳,但亦能第一時間攙扶住朱品言,快速從衣襟裡掏出個小藥瓶,將幾粒藥丸送進他的口中。
  朱品言也是看也沒看一眼反射性吞下,隨後卓海棠不住撫摸他的胸前為他縷順呼吸,好一會後朱品言的臉色總算恢復了正常。
  周連傅注意到當朱品言的呼吸恢復正常後,卓海棠才輕輕呼出一口氣來。
  「不好意思,我太激動了。」朱品言手壓在心臟的位置,對周連傅抱歉一笑。
  「你的身體……」周連傅早就覺得比起一般男子,朱品言的臉顯得過於缺乏血色,起先只以為是舟車勞頓所至,也只以為在他說每一句話,做每一個表情時,卓海棠所投在他身上的那種關注只是一種純粹女子的情感關注。
  「不礙,老毛病了。」朱品言就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接著說:「周兄不要以為我是在施捨,讓你去我家鋪子幫忙可並不是什麼美差,而且無用的人我也不會用,大可以給你些銀兩也算是種幫助,但我是覺得以周兄的人品和才華,浪費了實在可惜,不如用來助我,也算是我的私心。」
  「咱們相識不過半日,你只聽我說了些瑣事就這樣相信我,可以嗎?」周連傅問他。
  朱品言笑得很自信,卻並不回答。
  兩個男人的心照不宣看得卓海棠很暴躁,她上前一把抓住周連傅的那隻還算完整的袖子,將他向客棧大門拉了拉,「走啦,晚上站在外面很冷耶。」
  朱品言笑笑,沒管他們兩個,逕自轉身進了客棧。
  被卓海棠拉著的周連傅還是動也不動,也沒去管走掉的朱品言,用沉默表示抗議。
  卓海棠看看那邊的男人,又看看這邊的男人,覺得自己怎麼成了牽線的紅娘一樣,一個要走,一個要留,到底關她什麼事了?
  她歎氣,又輕輕拉了拉他,「就當是給朱品言個面子,他很少主動向人示好的,或者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他覺得和你投機,今天說了很多的話,如果再不休息怕身體要垮掉了。」
  「多說話身體就會垮?」周連傅看她,卓海棠無奈地笑笑,頗有幾分神傷。
  客棧裡掌櫃正在接待朱品言,見後面兩人進來又忙著去招呼。
  「我們是一起的。」朱品言說:「準備三間房,只住一天。」
  小二忙去準備,卓海棠不忘吩咐道:「其中兩間必須是挨在一起的。」說時不覺得什麼,說完後就覺得頸後有些發熱,轉頭去看,卻見身後的周連傅若有深意地盯著她。
  這傢夥做什麼?卓海棠反射性摸摸自己脖後,確定沒中什麼暗器,怎麼會無故發熱?
  「周兄不要誤會,海棠守著我只是怕我半夜發病而已,從小時起海棠就一直在我身邊照顧我的生活,我們之間就像親人一樣。」
  「誤會?有什麼可誤會的?」卓海棠不知朱品言這話從何而起,莫名其妙地看他,「再說我可不敢當你的什麼親人,我是生來命苦要給你朱家做牛做馬,怨不得別人。」
  「哦?那還真是委屈了我的海棠妹子啊。」
  「大少爺切莫折了小女子的壽,海棠可受不起。」卓海棠還假惺惺地給朱品言作了個揖,惹得朱品言大笑起來。
  這沒大沒小打鬧拌嘴的兩人,真的只是主僕關係?
  周連傅並沒收回自己盯在卓海棠身上的目光,看她對朱品言拱起鼻子做鬼臉,再一想這一路上她的大呼小叫,實在無法想像大戶人家的下人可以這樣。
  他原本以為他們是兄妹,或者是別的什麼,只是這一路上聽朱品言說才知道,原來他們原本家就在京城,而且還是京城有名的綢緞商,這趟回去是要去接家中的生意。
  他是有錢人家的大少爺,他們兩個本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卻能乘一輛馬車相伴,這本就是怪事一樁,何況他還要自己去朱家商鋪幫忙,說他是個人才,這怎麼可能呢?
  周連傅自嘲,他雖然讀過幾年書,但對綢緞這種有錢人才穿得起的東西,可是一竅不通的。

  ◎             ◎             ◎

  這一覺周連傅躺在久別的床鋪上,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入睡,雖然心裡已經打定主意,朱品言的事與他無關,他必定不會接受他人的施捨,可心裡就是有個結怎麼也解不開,輾轉數次也弄不清那個結是什麼,更是煩得難以入睡。
  一閉眼,想到明天就各走各的路,腦中總會閃過什麼,然後心頭就是一堵,待驚慌地睜開眼想看清那瞬間的影像,那影像又早已消失了。
  就這樣,大半宿過去後,周連傅起身打算喝點水平靜一下,剛放下茶杯,就聽外面走廊響起門推動的聲音,在這深夜格外刺耳。
  周連傅立刻意識到那是卓海棠的房門,也不知為何放下了杯子,自己卻遲遲沒有躺回床上,反而越發靠近門,留意起走廊的動靜,可是沒有人走動的聲音,也沒有另一扇門開啟的聲音。
  難道是聽錯了?周連傅沒發現自己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去了剛才那一聲響上,他下意識地拉開房門,朝走廊看去。
  只見對面朱品言的房門前果然站了一個女人,那女人鬼鬼祟祟地將耳朵貼在朱品言的門上,專注的沒有發現他,要不是他早有準備,怕會被這詭異的場景嚇著。
  「妳在做什麼?」他忍不住問,對於女子這樣的行為無法接受。
  卓海棠嚇得差點撲進朱品言的房裡,硬是捂著自己嘴巴才沒失聲叫出,看到是他,瞪圓的眼眨了眨,這才慢慢將手放下,呼出口氣來。
  「你嚇死我了。」她以氣音抱怨道:「我是來看看他有沒有發病,結果也差點被你嚇出心臟病,到時候都不知道誰照顧誰了。」
  「也?」周連傅想到這一路朱品言的行為和卓海棠的話,不難推想出朱品言是得了心病。
  「是啊,他自幼心臟就比一般人弱,有時睡到半夜會突然發病,所以我都會這個時間來聽聽看,這些年已經好多了,但是都已經習慣了,沒辦法啦。」
  卓海棠倒沒有瞞他的意思,好像這並不是件不能說的事,簡單說完就朝他甩甩手,趕蒼蠅一樣叫他趕快回去睡覺,不要在這嚇人。
  周連傅皺眉,覺得自己也未免太多管閒事了,於是關上房門回到屋裡,只不過沒回床上睡覺,而是坐在桌邊喝起了茶,直到過了好一會,又聽到卓海棠房間的門發出一聲響,才將茶杯一放,也回床繼續休息。
  隔天一早,周連傅被來送早飯的小二叫醒,總覺得自己剛睡天就亮了,迷迷糊糊地起來洗漱用餐,期間卓海棠很沒男女之別地推開他的房門,招呼他快點吃,馬上就要出發了。
  他沒理她,在卓海棠下樓去看馬車時仍靜靜吃著包子,邊想怎樣拒絕繼續和他們同行。
  也許是這個清晨來得過於微妙,以至於當他聽到卓海棠的那聲驚叫,還有著短時間的無法適應。
  那個叫聲周連傅無法形容,但他確定自己聽過,在自己家鄉那個已變為瘟疫之鄉的地方,曾經這種叫聲不絕於耳。
  當他不顧一切地闖進朱品言的房間,看到的是卓海棠跪坐在地上,朱品言躺在她腿上毫無動靜,發紫的嘴唇此時一動也不動,和那張煞白的臉一起凝固了一樣。
  周連傅心中似有什麼異常重的東西落了下來,彷彿砸在他的腳上讓他動彈不得。
  「怎麼會這樣?」卓海棠緩慢擡起頭,彷彿費了好大的勁才看到他一樣,然後輕輕地問他:「我下樓時他還好好的,怎麼會就這樣了……」
  聞聲趕來的店小二一見,也失了魂一樣慘叫起來,頓時整間客棧沸騰了,只有處於沸騰中心的人對此無動於衷。
  按卓海棠的說法,她在下去檢查馬車前還跟朱品言鬥了會嘴,那時他看起來還好好的,還說他餓了,等他吃飽再走。可當她備好馬車回來時,朱品言已經像這樣躺在桌子下面,臉上毫無血色,無論她怎麼叫,他都沒有回應了……
  就算他有心病,但這也未免太沒徵兆,太過突然了,卓海棠想不明白。
  卓海棠失魂落魄時,周連傅覺得哪裡有些不太對勁,他蹲下來去看地上滾落的包子,包子餡的顏色總覺得跟自己剛吃過的有些不同,好像要略微地……發藍?
  他撿起來聞了聞,味道並沒什麼不同,大概只是自己多心而已。
  卓海棠被他古怪的行為引去注意,一問之下臉色大變,她拿過那個包子,只稍微一看人就像被貼了符咒般動彈不得。
  「是回清露……你們為什麼要在食物裡放這種東西?」她忽地質問嚇壞了夥計和掌櫃的,對方連連搖頭,都稱不知道什麼露,聽都沒聽過。
  「回清露是什麼東西?妳確定?」周連傅見卓海棠臉色陰沉,知道她不是亂說。
  她點頭,「回清露是一種針對心病的救急藥物,可以加速心臟的跳動,對心衰的人有奇效,詳細的我也不太清楚,我之所以知道這種東西,是因為同樣是治心病的藥,但對朱品言這種間歇性心跳過速的人來說,這種藥簡直比毒藥還厲害。」
  掌櫃的一聽都快哭出來了,連聲叫冤道:「我們真不知道這什麼露啊,這位客官病發死在小店,小店已經夠倒楣的了,姑娘妳千萬不要栽贓小店,廚房裡只有油鹽醬醋,怎麼會有什麼藥啊。」
  「說得對,廚房裡不會有那些東西。」卓海棠定定地看著懷中已無生息的朱品言,說:「所以只會是有人故意放在他的早飯裡的,而那個人也知道朱品言不能碰這種東西,目的就是要讓他死……」
  掌櫃的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呼真的不可能有這種事,他什麼都不知道,恐自己的生意遭其連累。
  周連傅抓住給他送飯的店小二,店小二也連連搖頭,說給朱品言送飯的人不是他,而是新來的一個夥計。但問起那夥計人呢,所有人都傻了眼,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下都有了結論。
  「要不……還是報官吧。」掌櫃的像是死了心。
  誰知卓海棠卻慢慢地搖了搖頭,道:「不能報官,這件事絕不能透露出去。」
  在眾人疑惑之際,她擡頭,用一種周連傅從未見過的表情淡淡地看著他,看了好久。

  第二章

  京城朱府門前掛著兩個白色大燈籠,上寫「奠」字,門上貼一白條書「恕報不周」,一看就是府內有人去世,正是報喪期間。
  周連傅從馬車裡出來,看到的就是這扇對他而言大得不可思議的漆紅大門,和門上那刺眼的兩個燈籠,這樣的歡迎方式對他來說無疑成了莫大的諷刺。
  卓海棠一見也是一愣,但馬上就明白了什麼一樣,對他使了個眼色,遂去叩門。
  看著那站在門前的嬌小身影,小得像是那門變作一張大口,隨時都可以將她吞掉一樣。
  周連傅站在車旁默默地看著眼前夢境般的一切,還是無法將那個叩門的小女人,同那天那個面對突變,表現出了超凡冷靜的女人重疊在一起。
  那天面對混亂的場面,卓海棠驅走了所有人,只留下了他和身體逐漸轉涼的朱品言,她說她知道是誰幹的,那個跑掉的夥計就算能抓回來也解決不了問題,那個人必定也是受人指示,而那個背後真正要至朱品言於死地的人就在朱家。
  朱品言生來心臟就有缺陷,不適合在嘈雜的京城生活,所以在他八歲那年便被人送去了南湖修養,這一住就是十五年。
  朱夫人身體也不好,自從生完大小姐朱景冉後,視力更是莫名越來越不好,甚至後來幾乎已是看不見東西了,自此她一心向佛,生活的重心就是在佛堂為兒子祈福,這十五年間去南湖看望的人,只有去那邊做生意順便路過的朱老爺。
  而對家中的事,朱老爺是很少提起的,看著朱品言的身體氣色都比在京城時好了很多,他也從未提過催他回京的事,朱品言本人也在南湖住得怡然自得。
  但這樣的生活止於一個月前收到的一封從京城寄去的信件,信中朱老爺第一次開口叫朱品言回京,並說一定要照顧好他娘和妹妹,語氣就像在交待後事,並且暗示家中情況不太好。
  從以前朱老爺去南湖時的神色,大概可以看出家中的生意並非一帆風順,但像這樣直接地命令還是第一次,朱品言不敢怠慢,這才和卓海棠一起,在闊別十五年後再度回京。
  本來還不確定朱家發生了什麼事,但在朱品言被暗害後卓海棠已經確認,朱家有人不想讓他回去,為此不惜殺人,如果讓朱家人知道朱品言已死,那不就如了那人的願?
  一想到朱老爺信中所說要照顧朱夫人和大小姐,好像已經預示到朱家會落入他人手中,這已是對朱品言最後也是唯一的期望,而最後他們卻什麼都沒能做……
  朱品言最後也沒有到達自己出生的地方,更沒能見自己生父最後一面,如果再辜負了生父一生唯一所託,九泉之下又如何去見朱老爺?
  卓海棠當機立斷,心下一計,起碼要揪出那個禍害朱家的黑手,讓朱夫人和大小姐免於再遭其毒害。
  如果朱品言不僅沒死,還很健康地回到了朱家,那個黑手一定會指出朱品言是假的,而知道朱品言相貌的人只有朱老爺一人,那人又如何能知?只能是那個一直在調查朱品言的人,才會對他的事知道得那麼詳細。
  打定主意,卓海棠表現出了異常的冷靜,用讓周連傅無法拒絕的語氣叫他幫助她完成這個計畫,去做那個假的朱品言。
  周連傅原本打算在那個早上和他們道別,從此各走各路,誰知道茶棚的偶遇,竟讓他的人生全部變了顏色。
  為什麼就答應了她,他已經不想再去深究了,可能是身為一個人的道德感,可能是對朱品言的命運心生惋惜,總之聽完卓海棠的計畫,他竟然只是淡淡地點了下頭。
  那天,他們在太合鎮外的樹林裡葬了朱品言,卓海棠對著那面無字的墓碑,說她一定會回來,接他回朱家。
  思緒被那扇漆紅的大門開啟聲打斷,周連傅見出來的家丁和卓海棠說了些什麼,然後兩人一同朝他這邊看了眼,那家丁頓時變了個人一樣,飛速地跑進了宅裡。
  卓海棠走回來,對他笑了笑,問:「準備好了嗎,朱少爺?」
  那笑容裡有著絲犯罪者的義無反顧,周連傅也對她回以一笑,他如今孤身一人了無牽掛,又有什麼可顧慮的呢,或許老天留他這條命也就是為此吧。
  兩人先後步入朱家,遠遠地正堂處已有一批人在家丁的帶領下趕了來,走在最前面的男人約莫三十歲上下,穿著一身喪服,一看就知道是朱家現今管事的人。
  那人大步跨到周連傅身前,激動地扶住周連傅的雙臂,說不出是哭還是笑。
  「兄長,你總算是回來了!」
  兄長?周連傅下意識地看陪在一邊的卓海棠,她不是說朱品言只有一個妹妹嗎,怎麼會多出來一個比他還要年長的弟弟?
  「少爺,這是姑爺馮慶豐。」旁邊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替周連傅解了圍,那人也上下打量起他,不免一歎,「少爺看起來氣色好多了,只是還是那麼瘦啊,這一別就是十五年,老爺一直在唸叨著少爺怎麼還不到,留著最後一口氣就是想見少爺一面,沒想到啊……」說著不免老淚縱橫。
  幾人七嘴八舌地說了一會,周連傅則只負責沉默,以顯示他的悲痛已無心跟人熱絡。
  說了一會,眾人將他帶進正堂。

  ◎             ◎             ◎

  正堂中擺著朱老爺的靈位,看著這個陌生老人的靈位,周連傅心中並無起伏,只是點起香,替朱品言行了最後的孝道,心中感歎朱家這一老一少的命運。
  他自己並不覺得什麼,但周圍下人都對這個傳聞中的「少爺」充滿了好奇,不知他們印象中的少爺應該是什麼樣的,但看著這個在自己生父靈前表現得異常平靜的男人,下人們不禁交頭接耳起來。
  卓海棠敏感地注意到了周圍氣氛的變化,上去一把扶住周連傅,把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要推開她,反被她拉得更緊,他的一條手臂都被她抱在了懷裡。
  「少爺,你一定要想開點,逝者已矣,老爺在天之靈也不想看你為他犯病,你看你臉色白得像紙,這一路舟車都沒停歇過,一副快悲傷過度暈過去的樣子,教人好不擔心!」
  卓海棠巧妙地將他的平靜解釋成了震撼過後的大崩潰,周連傅立刻了解她的意思,但是……她也不用抱得那麼緊吧!他又不是真的虛弱到隨時會倒地,一個大姑娘家,怎麼能這麼大庭廣眾地賴在男人身上。
  一想到他此時的臉色是「白得像紙」,周連傅強迫自己冷靜,刻意忽略胳膊上傳來的柔軟觸感,還很配合地原地晃了三晃,好把戲做足,叫卓海棠快點放開他。
  「是啊,兄長的身體要緊,因為嶽父大人的事,景冉也病倒了,現在你回來了就好了,以後朱家還要靠你呢。」馮慶豐適時搭話,口中的景冉就是朱品言的妹妹,朱景冉。
  「不礙事。」周連傅微擺手,學著朱品言那文雅輕柔的說話方式:「很久沒回家了,一回來卻是這種場面,心情不免複雜,讓大家見笑了,家裡人都在嗎?」他問。
  「都在啊。」馮慶豐答:「娘人在佛堂,平常不許人打擾,所以你回來的事還沒有通知她老人家,景冉受不了嶽父去世的打擊病倒了,現在在房裡躺著養病,其他人都在這了。」
  這麼說那個害死朱品言的人並不在這個家中?難道是卓海棠的分析錯了?但周連傅又覺得不太可能。
  「兄長的心境我們可以理解,按說這個時候不應該提這事的,但是兄長這次回來應該不是接到嶽父去世的消息,而是在那之前嶽父就已派人送信叫兄長回來了。」
  周連傅一愣,不明白馮慶豐的話是什麼意思。
  馮慶豐撓了撓頭,看了看在場的其他人,似得到了大家的認同一樣,才勉強開口道:「不知兄長能否告訴我們,嶽父在信中都說了些什麼?」
  「這……」
  「兄長不要誤會,我這麼問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只是嶽父大人去得突然,很多事都還沒有交待,現在大家群龍無首,只想著也許他跟兄長你會說些什麼。」
  周連傅面色如霜,心中已打起了響鼓,信的事情他倒聽卓海棠說過,但並沒有親眼看,如今如果說他也不清楚信中的內容,不免在幕後黑手出現前就會曝露自己的身分,那可就功虧一簣。
  「父親只說讓我回來繼承家業,幫忙生意。」他說,這也是卓海棠告訴他的。
  「除此之外呢?再無其他?」
  一雙雙眼睛都定在他身上,周連傅的脖子發麻,而卓海棠更是把牙咬得死緊,哪想到剛進家門就受到這樣的盤問。
  怎麼辦?他偷瞄,用眼神傳達訊息。
  我怎麼知道!卓海棠咳了聲,藉機瞪他一眼。
  「現在商鋪裡已經亂成一團,如果兄長知道些什麼,一定要告訴我們,就算是有難言之隱,打個招呼也好,先讓大家都能定下心來。」
  這……他哪知道馮慶豐問的是哪方面的,要說什麼才能讓他們定下心來,而這些意有所指的問法,顯然他們都認為「朱品言」應該知道些什麼,並且都在期待著那個答案。
  胳膊一個刺痛,竟然是卓海棠在用指甲掐他。
  「暈。」她嘴唇不動,從口裡呼出一個模糊的字來。
  什麼?他皺眉,看不懂她那個吃了怪東西一樣的表情。
  「暈!」她加重,也同時又更狠地掐了他一下。
  「兄長,兄長?」馮慶豐看他突然發起愣來,連聲催叫。
  周連傅回過神來,清了清喉嚨,對著大家有氣無力地一笑,「大家稍安勿躁,如今大家的處境不好我怎麼會不知道,也理解大家焦急的心,父親交待我的事,我一定會如實地告訴大家,關於信中的事,首先……先……」先捂住心臟,然後稍微向卓海棠那邊歪倒,確定她已經做好了撐住他身體的準備,兩眼一閉,暈倒。
  眼見少爺話剛說一半,正是最關鍵的時候,人卻暈了過去,眾人全呼成一團,一湧而上。
  「不要過來!」卓海棠撐著周連傅全身的重量,不忘運氣衝那些撲上來的人大吼:「少爺需要空氣,你們都退後!」
  眾人全又都定住不動,退後兩步。
  卓海棠這才裝模作樣地將周連傅平放在地上,耳朵貼在他胸口聽了一會,裝成鬆了口氣的樣子對其他人說:「還好不是心疼發作,你們也太不像話了,明知道少爺身體不好,最近又心力交瘁的,這哪裡是說話的時候,應該先叫少爺休息才是啊。」
  「那,那……」
  「放心,只是勞累過度加情緒激動一時暈過去了而已,稍加休息就沒事了。」
  卓海棠不分青紅皂白,把每個人都教訓了一遍,說得眾人啞口無言,也不容他們再辯駁什麼,這才在她的恐嚇下將周連傅擡回了房間。
  房間是朱品言以前住過的房間,這些年一直有人收拾著。
  卓海棠又用各種理由嚇退了眾人,待確定房內和房外都沒人了,這才像洩憤一樣給了床上暈過去的可憐病人一拳。
  「嚇死人了,我剛才都以為熬不過去了,幸虧你夠機靈。」
  「小聲點。」他提醒她,不緊不慢地睜開眼,她正用手搧風,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讓剛剛眾人都以為是急的,殊不知人在心虛到極點時也會這樣。
  他看她搧風看了一會,才問她:「那信裡還寫了些什麼?」
  「我怎麼知道,我知道的話當然早就告訴你了,那信又不是寫給我的。」她也很不滿。
  「妳沒看?」
  「我怎麼會看!」卓海棠倔強道:「無論什麼事朱品言都不會瞞我的,我有必要去看嗎?」說著還從懷裡拿出一封信來,表現出東西一直在她身上,但她都不屑看。
  「也許他就是瞞著妳些事呢。」
  「不可能!」她想都不想。
  他也想都不想,一把從她手裡搶過那封信,就把封拆了開。
  「你憑什麼看他的東西!」她沒想到周連傅會這麼暴力。
  「因為我需要看。」他在快速地讀信的同時根本沒擡眼看她,而他的那句話也說得她啞口無言。
  她在等著他將那封長信讀完,手指抓著衣服無事可做,也顯出了她的焦慮。
  他將信收好,她注意著他每一個表情的變化,他搖了搖頭說:「除了妳說的那些外,什麼也沒寫。」
  卓海棠得意地笑了起來,「看吧,我就說他不會有事瞞著我的。」
  她那個得意的笑讓他莫名頭疼起來,似乎她並不覺得好不容易信就在她身上,卻毫無所獲是件什麼壞事。
  他選擇轉移注意力,一歎,「也罷,這說明朱品言本人也只知道這麼多,就不怕他們再問了。」
  只是一個照面,他已經感覺到朱家確實不是好待的,這樣的地方還是早早離開的好。

  ◎             ◎             ◎

  晚飯時,恢復過來的「朱品言」告知眾人他沒什麼不能對大家說的話,除了回來繼承家業外,其他的事他一概不知,如果大家有什麼問題可以提出來,一起商議。
  桌上的人都是一臉狐疑,但也沒有人提什麼新的問題。
  馮慶豐招呼他明天去鋪子裡,要把他介紹給大家,氣氛立刻又活絡了起來,大家不是關心他的身體就是關心他這些年的生活,一下子沒人再關心那封信的內容了,似乎真的只是順口一問而已。
  那天下人來通知周連傅,說朱夫人已經知道他回來的事情了,但她必須在佛堂給朱老爺祈福直到過了朱老爺的頭七,這期間不會見任何人包括他,聽了這個消息,周連傅鬆了口氣。
  難熬的第一天總算過去了,周連傅甚至有種違和感,朱品言真的是他親手下葬的嗎?那真的只是昨天的事?
  窗影隨著月亮的高掛,在窗上變幻著不同的圖案,周連傅躺在床上望著那窗發呆,正當迷迷糊糊好不容易要睡著時,門外一聲貓抓木頭般的響聲讓他全身一個激靈,隨之竄起一層雞皮疙瘩,人也從床上坐了起來,頓時睡意全無。
  他死盯著那扇關緊的門,不一會,那聲音又再響起,而且一長兩短很有規律,並不是幻聽,真的好像有隻貓在抓他的房門。
  周連傅披起外衣,有時真恨自己這種凡事都要追根問底的性格。
  他慢慢走到門前耳朵貼在門上,「刷啦刷啦」的聲音還在繼續,然後在他靜立一會後,那聲音突然停止。
  「你在門那邊嗎?是我啦。」做賊一樣的細聲細語,教周連傅提著的一口氣差點變成血噴出來。
  他打開房門,不知該用什麼心情看這個大半夜蹲在男人房外撓門的女人。
  卓海棠也不客氣,在他開門的同時人已經鑽進屋裡,「關門關門。」她招呼他,他依言而行。
  把門關上後,卓海棠的聲音才稍微放大了點,聽上去也正常得多:「這裡離下人住的地方很近,我怕被人聽見,就說你夠機靈一定會明白我的暗號的。」
  「我不是明白妳的暗號,只是以為外面在鬧鬼。」他實話實說。
  「你們讀書人也信鬼信神嗎?」
  周連傅暗歎口氣,不管信或不信,在一棟剛有人去世的屋子裡,住在主人屍骨未寒的房裡,三更半夜聽到有人在撓門,即便是膽子再大的人也不可能去歡迎她吧,想讓他發現她在外面的方法有很多種,她就必須選最不正常的那一種嗎?
  周連傅沒心力糾結這件事,正要去點上蠟燭又被卓海棠制止,「笨蛋,你想讓人發現這屋裡還有別人嗎?那我剛才的苦心不就白費了。」
  他歎氣,放棄了點蠟燭的行為,只能藉著透過窗櫺打在她身上的月光辨識她的所在。
  「如果不想被人發現,妳不來不就最安全。」
  「怎麼,我打擾你睡覺了?」卓海棠瞪大了眼,一雙晶亮的黑眸在銀白的月光下,比任何珍貴的珠寶都還能奪人目光,「不會吧,你還睡得著啊?那你的心也太強壯了。」
  周連傅想說他本來是要睡著了的,但託她的福,他現在人跟喝了雞湯一樣精神飽滿,可一對上她那雙眸子,他又什麼都不想說了。
  「妳來這裡幹什麼?」他問。
  「幫你啊。」她像是在說他好笨,「姑爺不是說明天要帶你去商鋪嗎,我一個丫頭可不能跟著去,到時候萬一他們說到什麼和朱品言有關的事,你又不知道,不就麻煩了。」
  「所以妳就來了?」
  「所以我就來啦。」她很高興他終於理解她的好意了,蹦蹦跳跳的跑到他跟前,拍了拍胸脯,「這種情況下哪還有睡覺的時間啊,當然是要給你徹夜補課了。」
  「徹夜補課?」他重複,這四個字無論怎麼拆分都是可怕的。
  她點頭,「從今天開始,我會抓緊一切時間,以最快的速度讓你了解朱品言的小習慣、小毛病,和離開這裡之前我所記得的他在這發生的所有事,這樣子就沒那麼容易穿幫啦,你讀書那麼好,應該很擅長記東西吧。」
  「所以說……妳要在這待一整晚?」
  「那可不行,在其他人起床前我要回去的,這樣想想也沒多少時間了,咱們開始吧。」
  她催促他快進入學習狀態,並且已經率先進入了狀態,哪都沒去偏跑去了床邊,脫了鞋子盤腿在床上一坐,開始講了起來:「我想想啊……他從小就不是一個愛哭的孩子,像我這種下人的小孩雖然跟主子生活在一個屋簷下,不過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能見到他的機會本來就少,加上他從小就被特殊保護起來,小時候我都覺得大人們說的小少爺是個生活在皇宮裡的人。」
  「第一次見到他好像是七歲,總之那時我跑去了不允許下人小孩進入的後院,把自己埋在花圃裡哭,然後就被他找到啦……」她喋喋不休地講了起來,怕被人聽到於是放低了聲音,加上那個動作,怎麼看都像是個無時不在回憶年輕時代的小腳老太太,儼然把她坐的地方當成了自己的領地,說到一半覺得冷了,還很順手地用他的被子將自己裹起來。
  他只披著一件外衣,從她開始自顧自地講故事開始,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那個古闆的腦袋始終在想的問題只有,他為什麼要大半夜的聽一個小姑娘講她的回憶錄?
  「欸,你不會冷嗎?」卓海棠好像良心發現,將裹在身上的被子打開,「夜裡很涼耶,過來這聽,躲在這裡又暖和又不會被人發現,離得近也好說話啊。」
  周連傅一陣頭疼,這比要他偽裝成另一個人還要讓他頭疼。
  「妳……跟誰都是這樣的嗎?」
  「嗯?哪樣?」
  「沒什麼。」他也不知自己是要說什麼,轉去了櫃子裡又拿出一條被子攤開披在最外面,拉了把椅子坐在她跟前,「這樣就可以了。」
  「可是椅子很硬耶。」
  「無所謂。」
  「你這樣坐幾個時辰會腰痠腿疼的。」
  「習慣了。」
  「床鋪明明很大的呀。」
  他咬牙,恨不得在她那張無辜的臉上來一拳,「妳剛才說你們在南湖時養了很多雞,還每隻都起了名字,已經說了三隻了,第四隻叫什麼呢?」
  「哦對,第四隻叫曉曉,因為牠總是所有公雞裡最先打鳴的;第五隻叫大壯……」
  周連傅記住了小時候朱品言和卓海棠養的七隻雞和牠們的孩子們的名字,以及牠們之後的命運,在說到他們十二歲那年時,卓海棠的第一堂課總算結束了。
  她和來時一樣,貓一樣的彎著腰溜了出去,並和周連傅約定了貓抓的暗號,要不是她神情中有著無法掩蓋的疲倦,周連傅真的會認為她只是故意在耍他的。
  身為一個老師,她可真是他所見過的老師裡最稱職的一個了。

  第三章

  這些天周連傅都沒有看到卓海棠,或者說看到了也說不上話,因為為了讓他更快地了解家裡的情況,馮慶豐每天都帶他到鋪子裡,介紹他給鋪裡的掌櫃和夥計認識,告訴他鋪子經營的情況。
  朱老爺過世前,馮慶豐是他得力的「左膀」,在朱老爺身體出現問題的那段日子裡,鋪子裡的事情更是全部交由馮慶豐打理;而另一個「右臂」則是長期在蘇州的工廠,很少回京城來,所以鋪子裡的掌櫃見了馮慶豐都要尊稱一聲爺。
  如今正統的少爺回來了,大家自然都很高興,可這些天跟著馮慶豐見過了這麼多人,周連傅從每張興奮的笑臉中,看出的是深深的不信任和失望。
  是的,他令這些一直期待著少爺能回來的人失望了,誰叫他根本不懂得蘇州的綢緞和南京的有什麼區別,誰叫他對什麼「紡縐緞羅絨錦綃呢」一竅不通。
  本指望著少爺回來能主持大局的人,最後都發現這個少爺原來十五年來一直養尊處優,一點用場也派不上,把這產業交給他,非但不能彌補朱老爺過世的損失,反而更像是要將商鋪帶上一條絕路。
  雖然他跟真正的朱品言只有一面之交,但他仍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讓「朱品言」的形象成了個吃喝玩樂、養尊處優的少爺,他也不相信朱品言會是那樣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受不了別人投注在他身上的那種先是期望後是失望的眼神,那種轉換太過強烈,讓他想起自己父母當時得知他老師對他的評價後,露出的那種神情。
  只是無聊的自尊心在作祟而已嗎?周連傅作夢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捧著一堆絲綢製作一類的書看個沒完沒了,但他就是那樣做了。
  為了這個不知哪天就戛然而止的臨時身分,他去馮老爺的書房翻出了很多和絲綢相關的書,每天白天去店鋪看著夥計賣貨,聽掌櫃的是怎麼介紹的,晚上則捧著那些書翻來覆去的看,如果有問題他會去問馮慶豐,但馮慶豐總是很忙,他又想到也許卓海棠會知道,可卻總是找不見她的人。
  那個女人,明明說什麼要給他上課,結果那天之後就再也沒來撓過他的門,簡直比他這個「少爺」還要忙。
  這天,周連傅裝作散步的樣子,以朱品言的身子骨「悠閒」地在宅子裡轉來轉去,可朱家的宅子大到讓他暴躁,如果他走得快一點,就馬上會有一群人衝上來告誡他要保重身體。
  「喂。」他乾脆叫住一個路過的家丁,嚇得那人差點把手裡的水壺打翻。
  「少爺,您有什麼吩咐?」那個家丁受寵若驚,朱少爺的沉默寡言是眾所周知的,自從回來後除非必要,每天和人說話不超過十句,這會竟突然叫住他,一定是有天大的事發生了。
  「你有沒有看見海棠?就……就是那個跟我一起回來的,那個……」周連傅將人叫住也是一時衝動,更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點口吃。
  他從沒那麼親暱地稱呼過誰,這樣叫她會不會讓人覺得很奇怪?可是一般的少爺都是怎麼稱呼下人的呢,叫卓姑娘也很奇怪吧?早知道他還是慢慢自己找就好了。
  他自己跟自己鬧彆扭,單純的下人卻一點也沒在意,只是很認真地在回答主子的話:「海棠?我剛才路過後院的時候好像見到過她,少爺您找她有事啊,不然我去叫她過來。」
  「我自己去。」剛說完又後悔了,他一個少爺這麼主動會不會很沒面子?
  看了看那個家丁,對方仍是十分單純地等待著他的下個指令,好像對他的情緒沒什麼看法。
  「好了,你忙你的去吧。」他擺手,那人應了聲繼續送水去了。
  真的不適應這種使喚人的生活,總像是隨時都在被人監視著一樣。
  周連傅人還沒入後院的月亮門,已經聽到從裡面傳出的女子交談的笑聲,其中笑得最大聲的那個,他確定是卓海棠無疑。
  那個女人,整天不見人還以為她多忙,原來是躲在這裡跟人聊天。
  周連傅心中湧起一種極度莫名的不平衡感,腳下的步伐也變得踏實的多了。
  一轉入院內,就看到圓石桌背對他的位置,那個女人正手舞足蹈地邊講邊笑。
  「就是說啊,明明就是他帶著我溜出去玩的,結果被于媽逮著後他一聲不吭地裝起了可憐,于媽當然心疼他啦,以為他是玩得太累,身子不舒服了,就一口咬定是我沒看好他,把我訓斥了一番,真是奇怪了,腿長在他身上,他又是少爺,我能管得了他嗎?」
  于媽就是卓海棠跟他提起過的,在南湖時照顧他們的人,周連傅不用細想也知道,這是卓海棠又跟人講上故事了,而且他很肯定這個故事裡的主人公已經超過了十二歲,不然這個故事他一定也聽過。
  「不過呀,過了沒幾天他竟然哭喪著臉去跟我道歉了,說他良心不安連作了好幾天惡夢,這樣下去會鬱鬱而終的。真是的,本來還生他的氣,可一看他露出那種表情,就什麼氣都發不起來了。」
  坐在她對面的那個身著鵝黃羅裙的女子認真地聽著她講話,被她逗得嬌笑連連,越是笑得開心,卓海棠就越是說得起勁。
  直到那個女子看到了周連傅,紅撲撲的臉上笑容凝結,要不是她那麼專注地看著他,周連傅還都沒瞧清楚她的長相。
  那女子一見他,緊張地、無措地站了起來,卓海棠見她反應異常,這才後知後覺轉過頭來,正看到周連傅直勾勾地瞪著她。
  「呀,真巧,這才說到你呢,你就來了。」卓海棠滿面笑容,根本不曉得這種「巧合」多麼地來之不易。
  幾天沒見,她倒還是精神抖擻的,看上去在這宅子裡混得如魚得水的樣子,還交到了不少新朋友。
  周連傅始終看著卓海棠,讓黃衣女子有些尷尬,她鼓了好大勇氣,才怯生生叫了聲:「大哥。」
  周連傅一震,這才意識到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朱品言的妹妹朱景冉,他望向那個侷促不已的女人,也不知該做何反應。
  一旁卓海棠笑了起來,過去拉過朱景冉,「見不到的時候想得厲害,天天拉著我問東問西,見到了又不好意思。」
  周連傅沉默以對朱景冉的羞怯,只見卓海棠又對他笑道:「大小姐因為前些日子生了場病,怕自己樣貌不好看給你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一直沒去見你,今天既然見到了,你們兄妹就多說說話吧。」
  多說說話?周連傅一時沒理解其中的意思,卓海棠倒是瀟灑,給兩人送做堆後一招手,說了句:「那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二位了。」轉眼飛快地消失掉了。
  跑……竟然給他跑了!周連傅心中大罵混蛋,他來這是找她的好嗎,她倒跑得快,留下個嬌滴滴、怯生生的「妹妹」,叫他如何是好……

  ◎             ◎             ◎

  周連傅又一次真正跟卓海棠獨處,是在朱老爺頭七的那天晚上,而獨處的時間也只有一下下而已。
  在佛堂裡,兩人都很拘謹,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好幾天沒見的兩人都只能盯著自己腳尖,等著簾子挑起,朱夫人在丫頭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周連傅對這個「娘」當然是陌生的,朱夫人身著黑衣,手中捏著串佛珠,人略發福但看上去氣色還好,只是一雙眼睛完全沒有焦距,讓整個人都失了神采。
  卓海棠一見,忙也去攙扶朱夫人坐下,順便給周連傅使了個眼色。
  「娘。」周連傅放輕語調,盡量去學朱品言的語氣。
  對於多年未見的兒子,朱夫人不似一般母親那樣上前去抱頭痛哭,只是略微點了下頭,說了聲:「回來了就好。」
  她命在一旁伺候著的丫頭退下,讓屋裡只剩下他們三人,卓海棠來到周連傅身邊,雙雙給朱夫人跪下請安,說了一陣為人子該說的話,整個氣氛平淡得出奇。
  該說的都說完了,似乎除了這些話也再無可說,兩人都低頭不語,等著朱夫人的訓話。
  「言兒既然回來了,就多跟著慶豐學習,現在的你跟不上大家的步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你要知道這些年爹娘送你去南湖,也並不是叫你去玩樂的,這個家怎麼都有你的一份,你要肩負起這個責任。現在你爹不在了,就算你用身體的緣故逃避了這個責任,也沒有人會為你收尾,唯有看著朱家就此落敗……」
  「娘的眼睛不好,你又自出生起就患有心病,冉兒更是成親數年都懷不上子嗣,咱們朱家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不應該有這樣的結局,娘日夜向佛祖祈禱,佛祖必會保佑咱們朱家人度過這個難關。」
  「是的,娘。」周連傅答。
  「至於海棠……」朱夫人話鋒一轉,卓海棠連忙應聲,朱夫人說:「妳從七歲跟著言兒去南湖,從那時起妳就一直在他身邊照顧他,從未離開過半步,這些年要不是有妳跟他作伴,放言兒一個人在那麼遠的地方我們也都不會放心。」
  「夫人千萬別這麼說,這是海棠應該做的。」卓海棠的受寵若驚不是假的。
  朱夫人卻不管那些,仍沉吟道:「妳跟言兒不似一般的主與僕,按說這麼多年下來,我跟老爺也早把妳視為自己家的人,本打算等言兒回來就讓他納妳入妾,但老爺去得突然,如今眼下不適於辦什麼喜事,我們朱家欠妳一個交待,就一定會給妳。」
  「夫人!」卓海棠嚇得趕緊叩頭,「海棠從來沒想過這些事,海棠是在朱府出生的,在這裡長大,伺候少爺本就是我應該做的事,怎麼還敢奢望那些,夫人只要給海棠留口飯,海棠就知足了。」
  她的表衷心並沒換來朱夫人的贊許,也許這只被當作了一番客套話,朱夫人並沒發表什麼意見,又兀自說起了其他事。
  後來晚飯時間到了,朱夫人習慣自己吃飯,這才讓兩人回去。

  ◎             ◎             ◎

  兩人站在佛堂外相對無語,被涼風吹了一會,好像頭腦這才清醒了點。
  為了解除某種尷尬似的,卓海棠傻傻一笑,說:「真不容易啊,嚇得我衣服都溼了。」
  周連傅看她刻意裝出的滿不在乎,一直以來壓抑的什麼東西燃起了小小的火星。
  「妳這些天都在幹什麼?」他問。
  卓海棠被他問得一愣,「沒做什麼呀,好多叔叔、伯伯都很久沒見了,拉著我聊天,能有什麼正經事,哦對了,我還說好晚飯要跟小麗她們一起吃的,搞不好她們還在等我呢,先走啦。」
  怎麼又要走!周連傅被這種模式搞得煩了,一把抓住卓海棠,硬把她又拉了回來。
  「哎呦哎呦,疼啊!」卓海棠掙脫,揉著手腕,責怪他使這麼大勁幹什麼:「你有話不會好好說啊,沒聽過君子動口不動手嗎!」
  她倒還很有理!周連傅顧及四周不時有人走動,總不能在這跟她大吵大鬧,便要她晚上無論如何去找他一趟,他有話說。
  晚上卓海棠鬼鬼祟祟地剛蹲到周連傅門前,還沒等她磨指甲,門已經自己開了,嚇得她差點叫出來,就看周連傅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真像在看一隻找不著家的小貓,卓海棠吐了吐舌頭,跟著周連傅進屋。
  這天晚上正逢滿月,萬里無雲,月光如洗,讓屋裡罩了層白光。
  卓海棠環顧四周,發現周連傅的床鋪整整齊齊,不像是有人睡過的樣子。
  「你不會這大半宿就一直這麼坐著等我吧?」她驚訝過後又自己笑了起來,「看來我以後可以考慮去當個說書先生了,那咱們開始吧,我上回書說到哪了來著……」
  「妳打算這樣持續到什麼時候?」周連傅打斷她,或者說根本沒在理她。
  「哪樣?」卓海棠沒聽明白。
  「就是現在這樣。」周連傅冷著臉說:「咱們來這也有一段時候了,幾乎所有跟朱家有聯繫的人也都見過了,但沒人發現我是假的,這是不是就可以理解成他們全都對此事不知情,如果到最後都沒有人識破,那我是不是就要一直這麼扮朱品言扮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
  「這……」卓海棠無法對周連傅的嚴肅視而不見,而他說的也的確是個問題。
  本以為到了朱家,以為得逞的那個人見回來的人不是朱品言定會識破,誰知待了這麼多天,所有人都完全沒有異議的樣子。
  「妳有沒有想過,也許朱品言真的是死於心病發作,回清露也只是妳的錯覺,因為妳無法接受他忽然離開的消息,所以編出個理由才能說服自己?」
  「不可能!」卓海棠反駁,「我絕對不會看錯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妳要我怎麼相信妳?」周連傅心中積壓的氣也釋放出來,「如今朱府上上下下都把我當成了正牌少爺,今天馮慶豐竟然把鋪子裡的帳本也拿給我看了,朱老夫人更把我當親兒子一樣,可是我不是,我不是啊!如果那個妳所謂的幕後黑手並不存在,那這麼裝下去還有什麼意義?這就不是叫為了朱家了,這只是一種單純的欺騙,最終會傷害所有人,難道妳不明白?」
  卓海棠從沒想過,如果朱品言是正常死亡的,他們的這場戲要如何收場,她也沒想過周連傅會動搖。
  「不會的,你不能這麼想,我跟他在一起那麼久,你一定要相信我的直覺,他不可能就那樣發病去世的!」
  周連傅太陽穴的神經一繃,也不知是哪個字觸動到了那根神經,讓他有前所未有的憤怒,卻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鎮定。
  「在一起久就能成為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嗎?如果東窗事發,妳不過是個從犯,真正冒名頂替的人可是我,不管出於什麼理由,那些如今信任我的人全都會把我看成一個貪圖富貴的騙子,朱夫人和大小姐會受到更重的打擊,也許會因為這樣而一蹶不振,而這些可能出現的後果全是來自於妳的『直覺』?」
  「不只是直覺,還有決心!」卓海棠見周連傅動了氣,努力地想讓他明白,又不知該怎麼說,「這裡也是我長大的地方,我也想讓大家永遠高高興興的,我絕不是出於一時的頭脹腦熱,我所做的事都是認真的!既然那天在太合鎮你信了我,就拜託你給我點時間,再多信我一點可以嗎?」
  她的急切帶有懇求的意味,在他仍不做出任何回應後,卓海棠當他是不願再幫她了,雙腿一彎,竟給他跪了下去。
  她這一跪的直接後果,是周連傅差點沒從眼睛裡噴出火來。
  瞧瞧他多大的面子啊,這丫頭一向主不主、僕不僕的過慣了,跟誰都是沒大沒小,除了朱夫人,他以為這世上沒有能讓她下跪的人了。
  如今他既非她的主子也不是什麼達官貴人,她前一刻還能安然盤坐在他的床上裹著他的被子,下刻就像是欠了地主家兩年田租的苦命農戶。
  給他下跪?他是誰?地痞惡霸還是土匪頭子?
  「拜託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卓海棠怕事情進行到此前功盡棄,一心只想著能安撫著周連傅,卻不覺自己的行為完全是適得其反,「下輩子做牛做馬我都會報答你,你讓我做什麼我都會做!」
  「做什麼都行?」周連傅冷著臉,「為了朱家妳願意給別人做牛做馬,這樣值得嗎?妳可知道就算朱家的背後真有一個大陰謀,事情得已昭雪,朱家也沒有第二個兒子可以娶妳了,無論妳付出多少也當不成朱家少奶奶,何況還只是個妾!」
  卓海棠倒吸口氣,「你別在意今天老夫人說的話,那些事情在現在都已經無關緊要,我又怎麼可能去想。」
  是啊,周連傅也明白那些事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了,但關鍵就是即使朱家連個名分都給不了她,她也不惜給人下跪,只為了以那渺茫的「直覺」去做最大努力,為的是不讓朱品言冤死。
  「妳為了他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
  「什……什麼?」
  他眼神一暗,一個平時的他怎麼也做不出來的事此時已浮上心頭,並且不做不快。
  「好吧……」周連傅說:「那麼就讓我來看看,妳的決心到底到了什麼程度好了。」
  卓海棠見他鬆口,以為是有商量的餘地,心也放下不少,「怎麼看啊?」她還傻乎乎地問。
  「妳去站在門前。」他命令。
  她雖然疑惑,但哪敢不從,馬上爬起來跑到門前站直,問他:「就這樣?」
  他坐在椅上,像是戲臺前最好的位置,而那戲臺就是兩扇房門的前面,被月亮照得最為亮潔的區域,她此時站在那月光裡,像是上天特別為她開啟了一盞燈。
  卓海棠不是什麼大美女,不懂什麼風情萬種的,但也不是什麼野丫頭,她只是很純粹,從一開始周連傅就只能從她身上看到這個詞,純粹。
  她氣,她笑,她指著鼻子訓斥她的主子,她跑了很遠的路去追一個落魄的難民,她似乎總是有著很明確的目標,而看著這樣純粹的她卻越發地叫他迷茫起來,他開始不清楚自己的目標是什麼,竟就這樣跟她扯在了一起。
  「脫衣服。」
  如他所想,卓海棠愣愣地站在原地,嘴巴張了合,合了張,看上去有幾分可笑。
  周連傅很驚訝自己說出這話時心跳竟還十分平和,並好心地跟她解釋道:「妳的決心不是為了查出妳所謂的真相,犧牲自己也無所謂嗎?下輩子給我做牛做馬也可以,但下輩子的事我是不指望了,比起做牛做馬,脫個衣服稱不上什麼犧牲吧,咱們是同艘船上的,還用分什麼彼此嗎,是不?」
  「是,可是……」
  「還是說妳那些話都只是說好聽的應付我而已,只要朱品言還在,妳就能每天都像現在這樣跑去跟這個敘舊,跟那個敘舊,每天都玩得不亦樂乎。朱府的待遇豐厚,妳又是少爺身邊的紅人,在這可謂如魚得水,而沒了朱品言,妳也沒了如今這種輕鬆的日子。我希望妳是真當我是妳的同伴,而不是在利用我讓妳好獲得多一天的快樂日子,畢竟好不容易回到繁華的京城,不享受些日子就太冤了。」
  「不是!我才不是為了那些,我也沒有在享受什麼。」卓海棠的腦子一片混亂,讀過書的就是不一樣,不說話則矣,一張口就能把人說得啞口無言,錯的都成了對的。
  她此時又氣又急還有求於他,哪裡想得到那麼多理由跟他舌辯,「我脫就是了,就能證明了是吧?」她說著就氣呼呼地去解頸上的斜釦,憑著一鼓子拗勁將上身的衣服脫掉,很有骨氣地丟在地上。
  「還有呢?」周連傅並不知足。
  卓海棠又去解中衣上的暗釦,他看著她,她也瞪著他,就算隨著釦子一顆顆的少掉,她的手也抖得越來越厲害,她也不服輸地絕不錯開眼神,怕視線一錯開,她就再沒了勇氣,要奪門而出了。
  她細細的脖子上罩著一層銀白,更襯得她的肌膚有種非真實的細嫩,脖子下面漸漸可以看到鎖骨,然後露出了粉色肚兜的邊緣。待卓海棠把所有的釦子解開,她一件中衣大敞,裡面粉紅的肚兜配著白色褻褲,看得周連傅耳根燥熱。
  他本沒想到她真的會照做,他這種行為絕非君子所為,何必將一女子逼到如此境地,他開始唾棄自己了。
  而他的內心,卓海棠自然不知,只當他是仍不滿足,她乾脆脫下中衣也甩去了一邊。
  她的身形出乎意料的細弱,兩條看上去一折就斷的胳膊環抱在胸前,以緩解著她的不安,但這個動作卻能更將她胸前那一片飽滿聚攏起來,精緻的肚兜上那女性的特徵是如此刺激著男人的感官。
  周連傅一動也不動,卓海棠紅撲撲的小臉上寫滿了難堪和委屈,他看到她將手慢慢伸到了頸間肚兜的繫帶上,那隻手抖得那麼厲害,連他的心都跟著痛了起來。
  卓海棠最終不堪受辱地哭了起來,「我以為你是個好人的!」
  她撿起地上自己的衣服,想著他愛怎樣就怎樣好了,她犯了什麼錯,為什麼要被他如此羞辱!
  她以最快的速度欲奪門而出,最終敗給了自己的羞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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