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想愛男人時,他只一個眼神,她的心都醉了;
男人想愛女人時,她只一個嬌笑,他的人都茫了。

簡琦緣,怡春院當家花魁,琴棋書藝樣樣精通不說,
那嬌羞的美貌,更教不少達官顯要,王孫貴族追捧。
只是這位被男人捧上了天,寵過了頭的花魁,
哪個男人不心動,偏偏看上華君昊這個沒財沒勢的男人。
可這男人卻在她掛牌拍賣初夜時,二話不說地砸了銀兩,
不為情,不為愛,只因其實家世顯赫的他,想拿她當棋子誘人罷了。
明知道這男人自己高攀不起,卻還是傻得愛上了,
可她都很聽話的在其他男人面前陪笑,
華君昊的臉色卻一天比一天難看,最後還一把火,
把別人的宅院燒了,只因為那人輕輕地抱了她一把。
華君昊,外蒙皇族,高大剽悍,女人他一向不缺,
卻從不為誰心動過。他以為簡琦緣不過也是眾多女人之一,
可見她陪笑時,他一肚子火想砸人,見她想賣身時,
他只差沒砍人。而當她不告而別走人時,他才明白,
她的初夜他貪心的要了,那她的一輩子,也只能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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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這一天,簡府遣走了所有下人。
  平時裡總是充滿生機,無論主僕都總是掛著一張笑臉的那個簡府,已不復存在,昔日的平和面容上布滿的是慘澹愁雲,每一句話語都帶著別離的憂傷。
  「老爺,依照您的吩咐,大半的下人都已經離開了,還有一部分人說什麼也不聽,打定主意留在這裡,說自己是被簡府買來的,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這裡。」
  簡府正堂內,管家陳聰微駝著背,聲音中聽不出任何情緒,這是當了簡府四十年總管養成的習慣,就算是面臨再大的事也要波瀾不驚,這才不會讓下面的人也慌了陣腳,才能成為主子的定心丸。
  不過這次,就算是他幾十年養成的習慣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如今簡府面臨的是滅頂之災,相較下他這顆定心丸就太過微不足道了。
  簡逐言和夫人唐氏並肩看著這個多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僕人,友人,更是親人,百感交集,簡夫人欲說些什麼,被丈夫輕輕地壓了下去。
  「陳聰,你所說的那些不聽話的、死也要死在這裡的下人,是否也包括你自己?」簡逐言嚴厲地說:「不,依我看,根本就是你帶的頭吧,一直只見你到處奔走安排其他人的歸宿,卻從不見你收拾過自己的行李,你這種行為讓其他下人怎麼看?身為府中所有下人的表率,你就率先違背了我的命令,又如何能讓他人信服?」
  「老爺……」唐氏輕柔的勸阻並沒能讓簡逐言收回他的話。
  在那雙嚴厲的目光下,陳聰更深地低下了頭,道:「老爺如今受朝中奸人陷害,自身難保下卻還優先考慮我們這些下人的去處,我們很感激老爺的這分恩情,但別人可以領了這個情,我卻不能。這些年我受簡家的照顧太多,在沒還完這恩情的情況下不能再欠下更多的人情,這樣即使在我壽終之時也難以闔目而去。」
  「你這話未免太過嚴重,我對你本就不存在什麼恩情,不過是契約關係,我雇傭了你,而你為我工作,就算真的曾經有過什麼小恩小惠,你為我簡家操勞這數十年,已經什麼都還夠了。」簡逐言一揮手,像似很不想再見到他一樣,說道:「你快走吧,這場禍事由我而起,也該由我簡家人承擔,與你們這些受人雇傭的外姓人無關。」
  「外姓人?」陳聰仍是不卑不亢,問道:「這麼說來,小姐和少爺又該如何?他們都是簡家人,老爺和夫人就捨得讓他們留下來,受這無妄之災,讓簡家就此絕後?」
  一提到自己的一雙兒女,簡夫人眼圈泛紅,緊抓著夫君的臂彎,就像抓著最後的希望。
  「緣兒和然兒……我自有安排。」
  「爹爹,咱們要出遠門了嗎?」正說到這裡,隨一聲洪亮的呼聲,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男孩莽莽撞撞地衝了進來。
  一屋子的大人對這個招呼也不打就衝出來的冒失鬼,並沒有表現出半分苛責,相反,面對這個眼神極清澈的男孩,一屋子的大人都沉默了下來。
  「爹爹,姊姊說咱們要出遠門,永遠都不回來了,是真的嗎?那我的金桂樹怎麼辦?我養在池裡的小魚呢?不能一起帶走嗎?」男孩衝入簡逐言的懷裡,十分委屈,「姊姊說只能帶自己提得動的東西,那不就說明我的寶貝們都不能一起帶走了?爹爹,然兒要是丟下了它們,它們會很可憐的!」
  「然兒,休要胡鬧。」簡逐言拍了拍兒子的頭,轉看向門口,說:「緣兒,妳也進來吧。」
  門口處這才怯怯閃入一個年約十五、六的姑娘,同男孩截然相反,她的臉上有的是超出年齡的沉穩,一雙眉眼略微低垂著,讓人只能瞧見她兩把小扇般濃密卷翹的長睫。
  姑娘肩上揹著兩個小包袱,顯然一個是她的,另一個是她弟弟簡幕然的,而簡幕然就是覺得這包袱裡能裝的東西太少了,這才找到爹娘這裡求情。
  簡琦緣先叫了聲爹娘,又叫了聲陳叔,這才有條不紊地報告起自己都收拾了些什麼東西,幫弟弟收拾了什麼,確保再沒有重要的東西遺落,表示隨時可以啟程。
  簡逐言對女兒的這種早熟又是讚許又是心疼,身為自己的女兒,她沒有享受過一天千金大小姐那樣的好日子,青春如花的年紀被自己拖累,也被這個弟弟拖累。自簡幕然三歲那年發過一場高燒後,思維就永遠停留在了那一年,而簡幕然偏又最黏他這個姊姊,這些年光是為照顧弟弟,她已少了許多同齡人該有的快樂。
  而今她心中比誰都要清楚家中發生的事意味著什麼,她卻不能像同為人子的簡幕然那樣撲進爹娘懷裡哭鬧,她只能把這一切壓在心頭,當一個聽話的乖女兒,不給父母添加負擔,這是她唯一幫得上忙的地方。
  簡逐言知道自己女兒的心思,簡夫人也同樣清楚,這些年他們為了尋求給簡幕然治病的方法而在他身上投入大部分的精力,這難免會忽略了自己的女兒。而這個女兒總是用她的體諒和理解來寬慰著他們這對夫婦,她就是太懂事,懂事到許多時候他們會不知道該怎樣去疼愛她。
  「既然東西都收拾好了,就快走吧。」簡逐言推開兒子,硬生生地說。
  簡琦緣愣了下,捏了捏肩上的包袱,說:「爹跟娘……真不能一起去嗎?」
  這一句話對於她來說意味著多深的情,聽者又怎會不知。
  簡夫人抹著淚,拉著丈夫的手臂對他們說:「走吧,只要你們平安,娘就什麼都不求了。」
  簡琦緣抿了抿嘴,只聽一旁的陳聰說:「我來護送小姐和少爺,直到這件事情過去。」
  「什麼!你知道他們要到哪裡去嗎?」簡逐言這才意識到陳聰堅持留下來的目的。
  「怎麼會不知道,這件事老爺不正是委託我去辦的。」陳聰說:「老爺令我在最偏僻窮困的山區找一戶人家,將小姐、少爺委託給那戶人家照顧,這樣起碼可以保證那些吃慣山珍海味的人,不會想到大戶人家的嬌貴子嗣會跑到那種地方去,可保小姐和少爺平安。」
  「知道你還說要一起去!以他們對我的仇恨,若是尋不到緣兒和然兒必不會善罷甘休,我只想保他們平安,就算他們要在那地方窩一輩子。而你呢?你家鄉有未滿月的孫兒在等著,大可回鄉以享天倫,何必要跟著去那種地方受苦?」
  「我的孫兒有他的爹娘和奶奶在照顧,而小姐和少爺卻沒有。這件事我主意已定,就算老爺不允,那地方是我找的,我自然想去就去。」陳聰一嘆,說:「再說,那邊民風慓悍,連個能識字的人都沒有,單只小姐一人帶著少爺和那些人長住,老爺您真的能放心嗎?」
  簡逐言沒有再說話。
  關於那天最後的記憶,簡琦緣只記得,就只見過那麼一次,自己的爹爹給別人下跪。
  也許就因那一跪,才讓陳叔到死都還念叨著,是自己虧欠了簡家,終是沒辦法照顧他們這一對姊弟。

  第一章

  秦府的花園裡有座很漂亮的涼亭,坐在涼亭裡向下望去,一池清綠的水中映著一輪滿月。但這月亮卻不是圓的,因為池中的魚兒總在調皮地擺動尾巴遊來遊去,似是在蓄意地扭曲著月亮的形狀。
  簡琦緣正是倚在亭邊望著魚池的人,池中的魚兒在和天上的月亮玩著一個祕密的遊戲,而她則是瞧著嬉戲吐泡的魚兒,自娛自樂的人。
  手上沒有魚食,她玩著方才在池邊拾起的兩粒小石子,看到魚兒都聚去了月影中,便揚起胳膊將一顆石子丟進那月影裡。她丟得極準,池中魚兒受了驚嚇,全都被那石子濺起的漣漪衝散到四周,起碼在她看來是那樣的。
  於是,簡琦緣壞心地笑了起來,手心裡揉捏的另一顆石子也在等待著機會蓄勢待發。
  花園中依稀傳來鼓樂聲響,從這裡聽來像是偶然間摻入空氣中的,只因這花園實在太靜,才把那些聲音的絲線凸顯了出來。不過若考慮到離聲音來源的前院之間的距離,這鼓樂聲定是震天了,可想前院正在舉辦一場盛大的喜宴。
  簡琦緣有意忽略了那空氣中的絲竹樂聲,對於那場盛宴沒有一絲的好奇,嬌好的面容沉靜如漣漪過後的池水,只有瞧見那躲進水底的魚兒們又紛紛好奇地露出了頭,蜜桃色的唇才又綻開了個似乎很開心的笑,讓那張月亮下更顯蒼白的臉上平添了幾抹春色,與這花園的碧綠相映成趣。
  她覺得,這池塘和她家的那個很像,以前她和弟弟簡幕然也是像這樣趴在亭邊,戲弄著池裡的魚,他們還經常分在池的兩邊投食,要比哪邊聚集的魚兒多,年少的他們並不曉得魚兒是不知道飽的,結果隔天發現好多魚兒都被活活撐死了。
  那場比賽是誰贏了她早不記得了,只記得,幕然為了這件事傷心了好久。
  「這個時間還離池那麼近,不怕沾了寒氣嗎?」
  簡琦緣神經一繃,手中的石子落了池,「撲通」一聲,沉進了池底。
  說話的男人站在亭外,離她只有六、七步的距離。
  她心駭,有人離自己這麼近,她卻全無察覺,是太投入從前的回憶了,不過,這個時間大家都在前面為秦家老爺祝壽,怎麼會有人來這後花園?
  想得太多,腦中全沒反應出那男人說了什麼,直到對方又重複了一遍:「更深露重,姑娘當心染上風寒。」
  簡琦緣這才意識到,他是在提醒自己。
  「多謝公子關心,是這秦府的花園氣派非常,讓奴家一時看呆了。」她一笑,想掩飾自己方才的走神。
  那男人卻仍是在亭邊站著,即不上前也不退後,保持著這個十分微妙的距離感,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這種目光讓簡琦緣反感,雖然其中並不包括什麼不敬的意思,但就是比那些男人色瞇瞇的目光還教她無所適從。
  「奴家身上有什麼不對嗎?」她提醒,希望他也能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但那男子全沒有被看穿的窘迫,反而厚臉皮地笑了下,搖頭道:「姑娘莫見怪,我並非成心對姑娘無禮,只是好奇心使然。」
  「好奇心?」簡琦緣反問。
  他點頭,道:「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氣派的花園能讓一個人看呆,又看掉了淚的。」
  掉淚?簡琦緣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玉指一抖,手指上竟全是溼痕。
  天!她竟然在別人家的後花園哭了起來,而且還哭得自己都沒察覺。
  她暗吸口氣,才沒明顯地表現出對自己不當行為的氣急敗壞,但對這撞到這一幕,還拐著彎諷刺她的男人,她火氣可是更上一層樓。
  「看來,這花園當真是『氣派非凡』啊。」那人咧嘴一笑,一口整齊的白牙在簡琦緣看來,是卑鄙又醜陋。
  她仔細打量這個好沒神經的男人,腳上是普通的黑布靴,棕色的褲角整齊地掖進靴子裡,上身同樣棕色布衣,腰間纏著黑色腰帶,看這打扮就是從事體力勞動的人,加之這人一身麥色肌膚,明顯是長期曝露於陽光下所致,更別提那書生公子絕不會有的壯實身闆。
  以這些年簡琦緣對男人的認識,只一眼就可以肯定此人絕非什麼養尊處優的王孫公子,這麼說他是秦家公子的可能性就可以排除掉,但他又可以進出秦家的後院,看來,他大概是某個秦府的雜工。
  「讓公子見笑了。」簡琦緣盯著這人,淚痕未乾的臉讓她再笑不出來,「公子也好雅興,在這大喜的日子不去為秦老爺祝壽,跑來這裡可以嗎?」
  那人擺擺手,很不以為意道:「我怎麼可能去那裡呢,與我又沒有半分關係,去了只會挨說罷了。」
  聽他這麼說,簡琦緣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心想好在只是當著一個下人面前失了分寸,若真是碰上了秦府哪個大人物,今後她怡春院「樂玲瓏」的稱號不就要毀了。
  不錯,她簡琦緣現在是京城最大的妓院怡春院的頭牌「緣兒」,而這被人封為樂玲瓏的「樂」字有兩層意思,一是形容她的聲樂琴技玲瓏剔透,二是形容她的笑臉八面玲瓏。
  她就是靠著這張逢人巧笑的臉和琴技一步步走到頭牌的位置的,若是教人看到她落淚失態的樣子,怕是要遭嘲笑了。她只是不想讓那些紈褲公子看到她傷懷的樣子,這麼想來,今天撞見的是個下人,應該是慶幸的事吧。
  想到這,簡琦緣倒覺得這人的面相也沒這麼可惡了,一想到他同自己一樣,也是只能由人呼來喝去,在一個全無自我的處境中生存,氣更是散了大半,口氣也不再那麼僵硬。
  「那你跑來這裡,就不怕被人逮到說你偷懶?」
  那人一愣,也許是聽出了她語氣中的緩和,也許是發現她不再稱他為「公子」,但簡琦緣不在意,她並不在意他人的想法,尤其是男人的。
  隨之那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一捶自己的手心道:「姑娘提醒的是啊,我都忘了,我是被派來尋姑娘妳的!」那人接著如夢初醒地說:「姑娘的節目快開始了,卻到處尋不到姑娘的人,這才派了我們在府中各處尋找。剛才見姑娘瞧這魚池瞧得投入,尋思半天才敢開口,結果說東說西的,倒把正事給忘了。」
  簡琦緣被他那慌裡慌張的樣子逗笑了,但一擡頭看那月色,又沒有笑別人的時間。
  都怪她見景生情,本是被秦府請來給秦老爺壽宴助興的,只因為覺得離自己出場時間還早,又受不了那喧鬧的環境便獨自在府裡轉了起來,想說被發現大不了說自己迷路就是,誰料轉到這後花園都沒被一人撞上,後又被這魚池吸引,想起了過往的許多,竟也把正事給忘了。
  他們兩個,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就誰也別笑誰了。
  簡琦緣起身整理了下衣裝,雙手抱胸插進袖口,長長的袖口垂於膝間,本是充滿風情的衣裳也讓她穿出了別樣的端莊。這些年,就算她強迫自己接受了這個「娼妓」的頭銜,也實難接受自己像其他姑娘那樣甩起衣袖,搔首弄姿,並不是瞧不起他人,是瞧不起自己。
  知道自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早就做好了覺悟,還裝什麼富家小姐呢,所以,每一天當她擺出這樣的姿勢,都會在內心諷刺自己一次,那時心臟傳來的刺痛感會教她覺得格外安心。
  「妳這樣,真好看。」
  簡琦緣見那男人又露出了一口白牙,對她笑了,但這次,她覺得他笑得好真誠,那是純粹的,不加慾望的讚許。
  他站在階下微擡頭瞧著她,純發自內心地說出自己的感受,他的語調自然之極,教簡琦緣覺得面對這樣的話連羞臊都成了一種做作的表現,她也極自然地對著他將腰闆挺得筆直,問他:「真的嗎?」
  他點頭,什麼讚許的累加都沒有,很平實地回答她:「真的!」
  簡琦緣噗哧一笑,這是多麼沒情調又厚臉皮的對白啊,不過,這似乎也是這些年裡她真心歡喜的唯一一個讚美。
  「好了,快走吧,不然你我都要受到責罰了。」她提著裙,小心地步下臺階。
  他仍是站在那個位置,只側身給她讓出了路,將她納在自己的看護範圍內,如果她被裙絆到,他定能一個伸臂就將她扶住。
  這些細小之處他人興許不懂,簡琦緣又怎麼會不明白,自己已經多少年沒被這樣呵護過了?她內心淺笑,這個男人一定能再往上爬,不會只屈於一個打雜的小小下人。
  她往前走,他很自然地跟上,因為時辰關係,她走得很快,只聽自己身後側的腳步同樣跟得很快,眼睛看不到,卻用適當的腳步聲宣告著自己就在這裡,讓人很安心的聲音。
  真是奇怪,難道自己會因一句稱讚就極快地對一個人改觀嗎?簡琦緣邊走邊問自己,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今天的景色與時機都太過剛好,讓她想到了從前,想到了自己仍是「簡琦緣」,而非「樂玲瓏」的時候。
  不該想,卻又慶幸自己還沒忘記的時光。
  突地,她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那個背朝月光的男子,對方也一停腳步,兩人對望,也不知在望些什麼,總有些傻乎乎的。
  「你不去聽我彈琴嗎?」她問。
  男人彷若好不容易才意識到她說什麼的樣子,很無奈地搖頭苦笑,「姑娘說笑了,雖然對姑娘的琴技早有耳聞,但我哪有那個福氣,要說聽,也只能躲在附近偷偷地聽。」
  簡琦緣點頭,「那就好。」說完又馬上轉身,快步而去。
  他身後的男子看著她遠去的身影愣了半晌,好像剛才的問話只是自己的幻覺,直到她的背影就快消失在他的視線中,他提唇一笑,忙追了上去。
  那笑與先前忠厚無心的苦笑全然不同,倒更接近於他剛發現她在涼亭,出口問話時臉上掛著的笑,戲謔,和一種與己無關的不在乎。

                           

  這一天秦老爺的壽宴花重金請了許多表演者,有雜技戲曲,還有簡琦緣的古琴獨奏。
  當簡琦緣坐在眾人面前低頭撫琴時,眼前紅紅綠綠的布置和那些穿著喜慶的男人、女人以及品頭論足的笑聲,都教她覺得恍如隔世。
  那天她彈得格外好,以至於沒人因她的短暫失蹤而責怪她,還額外又打賞了她,簡琦緣心安理得地收下了這筆錢,表演過後又去陪在場的賓客喝酒。
  她覺得,那天她的笑是真實的,在這場他人的華宴中她不再只是一個戲子,她笑亦不是因那些貴人們逢場作戲的誇獎,是因為她知道,今天她的琴不是為討好任何一個人而彈,她的琴也沒有成為賓客們扭頭就忘的花絮,有人認真聽,並且記住了她的琴。
  雖然那個人她看不見,但她知道他在聽,就算他只是一個小小的雜役,也許他甚至聽不懂什麼琴樂,但她仍是由衷地投入,把這一曲彈到自己所能達到的極致。
  琴對她而言是個愛好,小時候她學琴只是因為她想學,她想除了偶爾彈給家人聽外,這項技藝對她毫無用處。
  誰曾想,那年管家陳叔病死後,收了她家一大筆錢的那對夫婦轉頭就把她賣進了青樓妓院,這項她一直認為毫無用處的琴技,卻成了她在怡春院中賴以保住貞操的最後護盾,她一直彈一直彈,只要能給怡春院的趙嬤嬤收入足夠多的銀子,她就會把她當個寶,凡事遷就她。
  轉眼三年過去,她的名聲漸漸大了起來,而人也已經彈得麻木,看到琴就想起那些公子哥一張張猥瑣的面孔,他們讚許她的琴,卻沒幾人聽得出她在彈什麼曲,這樣有什麼意思,所以彈琴的時候變成了最難熬的時候。
  她告訴自己,這些都不重要,她的痛苦根本無足輕重,她在乎的是她的弟弟,幕然,他如今又在哪裡呢?
  只有這一樣而已,她活著,就是因為世上還有一個簡幕然,她以為除了這一點點寄託,她對人生已別無所求,誰知其實並沒那麼糟糕。簡琦緣發現,當有人真心稱讚她和她的琴時,她一樣會感到高興,就像當年她彈琴給爹娘受到誇獎時一樣。
  原來這世上除了她的弟弟外,她自己也同樣真實地活著,她並非只因一個信念苟且於世的行屍走肉,她是一個真實的人。

                           

  那天在秦府後花園碰到的家丁,就如同簡琦緣生命中偶遇的許多人一樣,在很短的時間就已經模糊了面容,再過些時日,就連一個大概的輪廓也要記不清了。
  簡琦緣沒想到的是,她同這名叫不上名字的家丁之間,倒真像是有著些緣分。
  在那次秦老爺壽宴結束後的第三天,簡琦緣如同往常梳洗打扮後,準備出去為賓客獻曲,怡春院的老鴇趙嬤嬤甩著手帕急匆匆地將她攔在了房門前,說是今天不用去前樓大廳了,要她去後樓的翠風閣,有貴客等在那裡指名要她彈曲。
  在哪裡彈都是一樣的,簡琦緣比較在意的是趙嬤嬤的態度,以往要她為貴客彈奏也是極正常的事,但那通常都會提前一天或幾天前通知她,因為要請到她單獨彈奏是需要提前找趙嬤嬤談妥的,這樣才顯得她這第一頭牌夠分量,這一向是趙嬤嬤做生意的堅持。
  像這樣突然之間改變,當天安排的事並不多見,簡琦緣邊走邊隨口問了句:「不知翠風閣裡來的是什麼貴客?」
  趙嬤嬤一拍額頭,「瞧我這腦子!倒把最重要的事忘了交待。」她興奮地拉起簡琦緣的手,看得出她神采飛揚,「緣兒啊,妳可真給咱們怡春院長臉,竟把秦家少爺都引來了咱們怡春院。」
  「秦家少爺?哪個秦家?」
  「還能是哪個,當然是前幾日妳剛去過的那個秦家啊,秦瑾秦少爺說是當日聽到妳的琴聲大為賞識,今日特上門一會。我看啊,是他被妳這張俏臉搞得日夜難安,耐不住尋來了咱們怡春院吧。」
  秦家少爺秦瑾?要是那位秦少爺來了,趙嬤嬤當然會視如上賓。
  這個秦家,三代都是京城鹽商,家中財富不計其數,並且與眾多王孫公子多有往來,可家中成員極少出現在公眾視線。聽聞其獨子秦瑾三歲能作詩,五歲時棋藝已足夠同成年人對上幾盤,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而這位秦公子也從不和京城那些出了名的富家公子相往來,一向給人獨善其身,帶些神祕的印象。
  今天那位秦公子竟親自找上了怡春院這種地方,想必這怡春院的名字又要在京城內颳起一陣熱風了,趙嬤嬤自然樂得合不攏嘴,讓她定要萬分小心伺候著。
  邊步上後樓的臺階,簡琦緣邊在腦中仔細搜尋著關於秦瑾這個人的記憶,不知不覺人已來到了翠風閣。
  「緣兒姑娘。」
  略低的喚聲教簡琦緣下意識地擡頭,正對上一雙狹長黝黑的眼,那一瞬間,她的心臟不知為何,似乎是停跳了下。待看仔細,才瞧出這個守在翠風閣門前,體格健壯如門神一般的男子,正是那晚她在秦家後花園遇到的那個家丁。
  「怎麼是你?」她自然地笑了出來,像是見到舊友。
  「我陪公子一同來的,在這候著姑娘。」那人看她,停了半晌說:「今天姑娘氣色不錯。」
  他話中的深意讓簡琦緣無奈又好笑地搖了搖頭,只說道:「是脂粉塗得豔了點而已。」
  簡琦緣心想,原來他是陪在秦家公子身邊的人啊,就說看他的談吐不似個普通雜工。
  見他為自己挑起簾子,她欠身表示謝意,這才邁入房內。
  翠風閣是後樓位置最好的一個房間,由窗可以看到外面庭院中的花亭,庭院中掛滿了大紅燈籠,姑娘們穿著豔麗的衣裙搖著扇,笑鬧著來來去去,每天晚上都熱鬧得像過節。
  而這翠風閣的隔音很好,讓屋內的人不至於受外面影響,保有自己的一分清靜。
  房內圓桌旁坐了五個男人和四個怡春院的姑娘,四個姑娘正跟幾位爺咬耳說著什麼笑話,顯然是早已經到了,就等她一個了。
  簡琦緣一眼就瞧出坐席中那個唯一沒有姑娘作陪的人,應是這群人裡地位最高的,她細細辨認著那張臉,似有印象秦老爺壽宴那天,坐在上席的家眷中確實有著這麼一個人。
  「哎呦喂,各位爺瞧瞧呀,咱們總算是把緣兒給盼來了。」四個姑娘裡的春紅搖著扇,嘻嘻地笑道。
  「春紅妳說什麼呢,緣兒跟咱們可不一樣,是要趙嬤嬤親自去請的,她肯來就已經是賞臉了!還記得去年那位賈爺,花了三百兩白銀只為能聽咱們緣兒彈上一曲,結果還生等了兩個半時辰啊。」
  另一個瞟向秦瑾,說:「這麼說來,秦爺的面子可是不小了!」
  聽著幾個姑娘妳一言我一語有搭有唱,簡琦緣也不惱,在她初來怡春院時,這四個姑娘號稱怡春院的四朵金花,現在雖仍是這個名號,但地位已是大不相同,她們對她一直抱有敵意,她也早就習慣。
  她笑盈盈地對幾個男人欠身道:「緣兒來遲了,願自罰三杯向幾位爺賠罪。」
  這時跟在她後面的那個男人帶上門從她身邊擦過,站去了秦瑾身後。
  四個女人正嘰嘰喳喳鬧著三杯怎麼夠之類的,秦瑾揮了揮手,大家都很識相地閉了嘴。
  還以為他是嫌姑娘們吵了,沒想到大家安靜後,他卻先對身後的那名下人說:「君昊,你也隨著坐吧。」
  原來那人叫君昊!簡琦緣瞧著那依舊一身布衣的高大男子,將這個名字與他劃上了對等,今後若再想起他,就不會只念叨著「那個人,那個人」了。
  等等,她在想些什麼啊,那人姓誰名誰又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幹嘛要總念叨著他?此時她想的人應該是秦瑾才對,怎麼對貴客不用心,倒在意起他的跟班了。
  要說這秦瑾對下人倒還真好,那個人有這麼位主子,日子便能有尊嚴得多。
  簡琦緣沒發覺自己心中評價著秦瑾,卻又拐去了那名家丁身上。
  華君昊微搖了下頭,表示自己站著就行,秦瑾一見也不勉強,才轉回頭來對簡琦緣說:「上次在秦府聽過緣兒姑娘的一曲『逐風』記憶至今……
  之後無非也是些稱讚的話語,簡琦緣聽得多了,也沒特別用心去聽,倒是一雙眼睛不受控制地盯在華君昊身上。
  雖然她告訴自己面對貴客要好好表現,可還是難掩驚訝之情,就是……
  他這下人,也未免太有尊嚴的過了頭吧,哪有下人在主子問話時一字不回的,何況這也不是問話,是主子對其體貼賞識,是給了天大的面子,更該感恩地謝過或謙遜推辭,她可從未見過主子欲賞,搖搖下巴便拒絕的下人。
  只聽一聲「緣兒姑娘請吧」,簡琦緣反射性地走向房間角落的那張琴,可眼睛的餘光一直偷偷瞄著那個雙手背後,立於秦瑾身後的高壯男人。
  其他四個姑娘好像因為秦瑾就這麼放過了她,而覺得很無趣。
  一曲「逐風」過後,秦瑾讚賞道:「緣兒姑娘的琴技當真名不虛傳啊!」
  「秦公子見多識廣,奴家是在秦公子面前賣弄了。」
  「是啊是啊,秦公子你也不要總是只讚緣兒嘛,叫我們姐妹好不傷心啊!」春紅嬌嗔道:「若我們姐妹像緣兒一樣命好,幼時習過琴,也都能彈得一手好曲,不至於像現在就算百般討好幾位爺,你們的眼裡也只有緣兒妹妹啊。」
  「是啊是啊,咱們姐妹出身不好,六、七歲就被賣來怡春院學些伺候人的活,十三歲開始接客也都是一心想討好各位大爺,趙嬤嬤可從沒教過我們什麼琴棋書畫,不然咱們一個個也只賣藝不賣身,端著架子還能拿銀子,誰不想幹啊!」忙有人接話道,還顧作可憐地擺出副真的很委屈的樣子。
  誰也不會把青樓女子的話當真,來這就是尋歡,大家都懂得這的規矩,桌上的男人們抱著姑娘,又哄又勸,幾個姑娘也很識相,馬上就又笑燦如花,打鬧了起來。

  第二章

  桌上只為她留了一個位置,就是秦瑾身旁空著的座位,簡琦緣很自然地走去了那裡,但總覺得自己並不是去找秦瑾的。
  直到她走到跟前,華君昊都沒看她一眼,但他像是四周長了眼,等她靠近得差不多了,便退開一步,方便她能入座。
  陪客人吃飯喝酒,對她們來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但今天面對這一桌有頭有臉的爺,簡琦緣倒是渾身不自在,就連她八面玲瓏的笑容都顯得僵硬了不少。
  唉,承認就承認了吧,她就是在意身後站著的那個男人呀,自己在陪客人,而身後正有個人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像是被監視著一樣,怎能教人不彆扭。可做她們這行的,被人像看物品一樣以各種眼光品評打量,也是早該習慣了的事啊,那麼多雙眼她都不在乎,怎麼今天卻非要自己把自己困住了,怎麼也放不開了呢?
  吃吃喝喝中,就聽和秦瑾一起的另外四個男人,邊調戲著姑娘,邊就著酒勁開始了對秦瑾的阿諛奉承。
  男人總藉著酒宴和女人達到自己的利益目的,而女人如同酒水一樣,不過是應景的工具,姑娘們都明白這個道理,紛紛搭腔也奉承起秦瑾,負責將氣氛炒熱。
  無奈秦瑾卻並不怎麼領這個情的樣子,話裡話外都十分疏遠。
  說著說著,其他人覺出這套對秦瑾並不管用,這時不知誰拿出了隨身帶的三顆骰子,說是玩就要玩得盡興。
  「這骰子咱們雖是見過,但要賭還是去賭場最為合適。」
  「緣兒姑娘這話是怎麼說的,這裡本身就是供人玩樂的場所,咱們可是花了大筆銀兩的,難道就為聽妳彈個琴?那樣不如去茶樓好了。」拿骰子那人不悅道。
  「這位爺誤會了。」簡琦緣淺笑道:「緣兒的意思是,咱們姑娘都不善賭數,身上又沒有銀子不能參與進來,等會幾位爺要是玩上了癮,我們姐妹卻只能在旁邊乾坐著,也沒人搭理了,不是很可憐嗎?」
  這人賭具隨身帶,一看就知道是個嗜賭之人,嗜賭之人賭品一般都不怎麼好,一會要是真玩起來再扯出點什麼事端,不是給他們怡春院找事嗎?
  簡琦緣嬌柔一笑,看得人心都酥了。
  那人一愣,隨大笑道:「這點大可放心,爺打賞妳們都來不及呢,又怎麼可能跟妳們玩錢,當然也不捨得冷落了妳們這群小美人啊。」他一指桌上的酒,說:「咱們只玩最簡單的比大小,咱們幾個要是輸了,一局十兩白銀;姑娘們要是輸的呢,就喝杯酒表示一下完事,怎麼樣?」
  跟他一起的另個眼睛細長的瘦小男人竊笑道:「不過我們幾個要是輸到回不了家了,還望姑娘們多照顧啊,當然了,若是幾位美姑娘醉得不能動彈,這一夜咱們爺們也會細心照料,絕不會單獨扔下妳們的。」
  姑娘們笑得肩膀直顫,大家見秦瑾也沒說什麼,只當他是默許了,便玩了起來。
  簡琦緣自然也參與其中,但好在運氣不錯,玩了數盤輸得很少,喝得並不多,而完全沒輸過的人則是秦瑾。
  再接著玩下去,她漸漸瞧出了不對,不管是什麼遊戲的輸贏都是差不多的。
  眼見著那四個姑娘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得雙眼迷離,笑聲都憨了起來,可其他四個男人卻是一瓶酒都還沒喝完,只在某個姑娘搖搖晃晃眼看著就要倒下時,他們才會輸上一次,然後掏出十兩銀子,姑娘收到銀子,又樂得打起精神,繼續和他們玩了起來。
  相較於這四個姑娘,秦瑾更像是個旁觀者而非參與者,因為他從來沒有輸過,簡琦緣終於明白了,這根本是一場為討好秦瑾而做的另一場表演。那四個人有意灌那些姑娘酒喝,又適時丟些銀子給她們些好處,就像是給驢前面栓胡蘿蔔一個道理,他們根本是在戲弄那幾個姑娘,以此來給秦瑾取樂。
  其中春紅喝得最多,人家給她倒多少她就喝多少,到了這會,外紗都從肩上滑了下來,人也半趴在桌上,可手裡還拿著酒杯,癡癡地笑。
  簡琦緣有些看不下去,而秦瑾似乎也瞧出了她的不自在,在挾了口菜後輕輕地說:「他們知道佔不得妳的便宜,妳該慶幸自己沒成為他們戲耍的目標。」
  簡琦緣心下有些駭然,她沒想到這一切秦瑾都是清楚的。
  「秦公子是要奴家識趣些?」簡琦緣做嬌嗔狀,心中卻失望之極,以為秦瑾儀表堂堂,言語行為中也並不輕浮,和經常往來於花街的男人該不是一路人。
  最重要的是,他對待自己的家丁都能表現出那樣的尊重,為什麼卻能如此冷漠地瞧著幾個弱女子被人戲弄?而那些人像對待玩具一樣地戲弄那些姑娘,全是為了做給他看,讓他高興,他還真能看得下去?
  秦瑾並沒回答,這也是最好的回答,簡琦緣都不知自己當時走的是什麼心思,下意識地擡頭去尋找華君昊的身影。
  那個人哪都沒去,一直站在她和秦瑾身後,用著如同秦瑾一樣的冷漠目光,瞧著這飯桌上正在進行的可笑一幕。
  意識到她的目光,他低下眼皮與她對視,後又立即擡起,做個盡忠的護衛。
  簡琦緣突然覺得喝下的酒成了冰冷的水,讓她身上一陣陣的發寒。
  那邊又到了新一輪的下注,簡琦緣說了聲:「小。」兀自站起,巧妙地先那人一步將三顆骰子拿了過來,笑道:「怎麼能一直讓爺親自擲骰,還是讓緣兒代勞吧。」
  那三顆骰子一入手,簡琦緣便察覺到與平常的骰子相比,這三顆未免太重了些,聯想到剛才擲骰時那人的動作,她馬上就明白了這其中的門道。
  「緣兒押小?那我就大!」春紅拍拍桌子,紅紅的臉像發了燒。
  「春紅妳真笨,總與緣兒反著押,可哪次贏了她?」旁邊姐妹也醉醺醺地取笑她。
  「要妳們管,妳們這些沒義氣的傢夥!」
  簡琦緣學著那人擲骰的樣子,將那三顆骰子壓在桌上一拍,然後抱在雙手中晃動,再擲出,骰子在桌上打了幾個滾,最後停在了四六六上。
  「四六六點大!」簡琦緣端起酒杯,對那骰子的主人吐舌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還以為自己運氣不錯,看來我的好運氣也到頭了呀。」
  那人嘿嘿笑著,臉上的表情不太自然。
  又玩了幾盤,秦瑾起身道:「時候不早了,明天我還有事,咱們今天就到這吧。」
  「好好,秦公子早些回去休息,我們今晚就不走了。」那四人道。
  秦瑾點了點頭,對他們的去留也不感興趣的樣子。
  那四人見主賓都走了,他們留著也沒啥意思,紛紛抱著四個姑娘,一臉賊相地離開了。

                           

  待人都走光,簡琦緣發覺還有一個人同她一樣留在了室內,那就是一直充當著護衛角色的華君昊,真是奇怪,他還留在這幹什麼?
  簡琦緣心頭悶悶的,可她不動,對方也絲毫沒有要動的意思,不動也就罷了,還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盯著她看,弄得她想先走都覺得很彆扭,他那副有話要說,又憋著不說的樣子真讓人急得冒火!
  「你家公子都走了,你怎麼還在這待著?」他不說,她來問總行了吧。
  「外面有馬車候著,我可以過會再去。」
  哇塞!讓主子等?當真好大的架子啊!
  簡琦緣聽都沒聽過這種事,不禁噗哧笑了出來,卻也並不是真的覺得好笑,「真是的,看來秦公子對你相當特別啊,真不知你們誰當誰的主。」
  「誰當主又有什麼關係?」
  「那倒是,誰當主都是一樣的,反正我看你們兩個都是一條心。」
  「這話怎麼說?」他表現出饒有興趣的樣子。
  他還有臉問!
  簡琦緣冷著臉,懶得跟他來笑裡藏刀那套,直接表現出了自己的不悅,說:「你家爺瞧著姑娘們被他那群狗朋友戲弄,不只不出言阻止還看得心安理得,他明知道那些人是為討好他,只要他出口,無論什麼要求那些人都會聽,可他就偏不,偏是接下了這份禮,也把咱們姑娘當成了供人消遣的玩具。而你也同你家爺一樣,根本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不然你也不可能和他一樣,臉上連一絲同情的神色都沒有,雖不指望你能以下犯上指使自己主子,但我也真沒想到,原來你會是這種性情冷漠的人!」
  她的一長篇責怪,原來到了最後,責怪的人竟是他。
  華君昊瞧她氣呼呼地瞪著他,把心裡的氣都爆發了出來,還說他性情冷漠,他倒沒看出來,原來她才是個性情火熱的人。
  「妳說妳想錯了我,那原在妳的印象中,我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問。
  簡琦緣一愣,竟有種自己說錯話的感覺,她別過頭去,表現出不屑於和他說話的樣子。
  見她不應,他不但沒識趣地離開,反而問她:「那些人對妳懷有敵意,她們被整妳該高興才是,就算妳為她們打抱不平,她們也不會領妳這個情。這種場所,任何的付出都只會被看成是虛情假意不是嗎,妳不怕她們說妳虛偽?」
  「你的意思是我也要加入你們幸災樂禍的行列裡,眼瞧著一些和我每天都會見面生活在一起的人,被那些髒男人欺淩取樂!」說到這裡,簡琦緣真有些激動。
  「是不是對你不好的人,你就一定要讓他不好?是不是別人不領你的情,你就什麼都不會去做?青樓妓院本就是供男人玩樂消遣的地方,但這裡的姑娘也是人不是嗎?活在這種討好男人的虛華環境中不是她們自己願意,她們每天都要喝大量的酒,生活作息和他人完全顛倒,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在這小小的兩棟樓裡求一條生存的路,沒有尊嚴地迎合每一個出得起錢的人,但不表示她們就活該被作賤!而剛剛那些人所做的事就是作賤。」
  「我知道她們不喜歡我,而我也對她們沒什麼好感,但你知道這青樓裡每年會有多少女子為了男人墮胎而死,因為長期顛倒的生活和長期大量酗酒,就在某天那麼莫名其妙地走了?就算要放棄自己的尊嚴,她們也是有血有肉要和你們吃一樣的飯才能活下去的人,活著和死都是因為這些恩客,有必要非得耍這種小手段,把她們弄得神志不清、出醜不斷用來取樂嗎?」
  一大串話,倒像是他把那些姑娘們逼上這條路的了,華君昊總算明白她的角度和他們這些男人有多大的不同,男人只把青樓做一個短暫放縱、尋歡的場所,而對姑娘們而言這裡就是她們生活的全部,她們為了能在這裡生存下去什麼都會幹,她氣的是那些仗著這點就隨意作賤那些女人的男人。
  她在替生活在這青樓中的所有女子,包括她自己悲哀,而並非要以小恩小惠去拉攏誰。
  「妳對我說這些,而不去對那幾個始作俑者說,是覺得我還有改邪歸正的可能性嗎?還是說,怕我被帶錯了觀念,慢慢的就和那些人一樣了?」
  「這……」瞧他那得意樣,好像她多瞧得起他似的,她剛一氣把心裡的話都吼了出來,心裡的火也小了很多,再看他竟然還有臉笑,都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對牛彈琴了。
  「我說是因為你問啊,再說你怎麼會和那些人一樣。」
  「嗯?怎麼就不會?」
  她一揚頭,哼他一聲,「你沒有銀子啊!沒銀子逛妓院,找打啊,你到死也只能躲在邊上看著別人吃姑娘豆腐。」
  「看得到吃不到,真是壓抑,瞧著那些貴公子們嫖,自己還要讓妳教化有一顆正義的心,我也夠可憐的了。」
  噗哧!這下簡琦緣是真的忍不住笑了出來。
  「只是讓人不要落井下石,誰讓你非得正義了,又不是衙門老爺。」
  這麼一說,剛才沉重的氣氛已不知被哪陣風吹跑了,不過換來的又是另一種緊張。
  心還是悶悶的,不過是輕飄飄的那種悶,簡琦緣也形容不清,只當是自己喝得也多了,這會酒勁上來,瞧著誰都覺得全身發熱又輕飄飄的。
  「你還不去找你家公子,難道還真要他上來請你不成?」簡琦緣晃晃腦袋,又問他:「還是說你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講,才有意留到現在?」
  後半句她用開玩笑的語氣問他,是怕萬一不是這樣,她豈不是很沒面子?
  誰想他聽後,還真的點了下頭。
  「你真有事找我?」她瞪眼,想不通他找她能有什麼事。
  「嗯,我想告訴妳,妳今晚戳破了那人骰子裡的伎倆,要當心那人懷恨在心,找妳麻煩。」他說,「晚上睡覺關好門窗,用妳的話說,會找姑娘麻煩的男人可都不是什麼心胸寬大之人。」
  簡琦緣愣愣地站在原地,對方話已說完,從她身邊擦肩而過,換得她半天回不過神來。
  他說什麼?說要她小心?
  那人的伎倆本就是小兒科的水準,她一掂那骰子加上那人配合的動作,就知道他是在骰子裡都灌了水銀,等大家都下了注,便把自己想要的點數朝上,然後用力拍在桌上,這樣水銀就都沉在了下面,再擲骰時因為重量關係,重的一面還會在最下面,上面則就是他想要的點數了。
  她的模仿就是在告訴對方她已經瞧出了這拙劣的千術,就算是在青樓這種地方,使這種手段玩弄姑娘也不會落下什麼好名聲,畢竟姑娘們都是趙嬤嬤生財的工具,如果讓趙嬤嬤知道自己手底下的姑娘被人這麼折騰,今後難免會上了黑名單。
  那人有所顧忌,也怕在一群男人面前丟了面子,當時沒有發作,但對她懷恨在心,這倒並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華君昊是知道那男人今晚就住在怡春院裡,怕他會趁機對她做些什麼,特別留下來提醒她多加注意,她還以為他是為秦瑾傳什麼話,哪知道,竟然是這種可以稱得上關心的事。
  真是個讓人無法理解的男人。
  第一次與他在後花園相遇,他就對她說在水邊當心著涼,這次又叫她注意安全,可她與他並不熟識,說他是個天生熱心人嘛,但他對著那些被人灌酒的姑娘又表現得那麼冷漠。
  簡琦緣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是遇到了自己難以理解的事才讓她這麼無措嗎?
  這樣可不好,真的很不好,她看過怡春院裡無數以淚洗面,結局淒慘的姑娘,在她們變成那樣前,都出現了這種先兆,都是遇到了一個讓她們最終肝腸寸斷的男人……

                           

  秦瑾隔三差五地會來趟怡春院聽簡琦緣彈琴,和她聊聊天。
  每次陪在他身邊的人都不一樣,有些是經常往來於花街柳巷,花名在外的公子哥;有些則是完全沒見過的面孔,不過不管秦瑾身邊的人換了幾批,唯一不變的是跟在他身後的,永遠都是那個高大的男人華君昊。
  自從發覺自己面對華君昊就會莫名地心神不寧起來,簡琦緣就克制自己,不再去想關於他的事,她極力避免與華君昊的眼神接觸,就算到了不得不和他交流時,也只用最少的語言帶過。
  不過這一天,簡琦緣卻是極想見到他,希望能和他說上兩句話。
  「姑娘姑娘,秦爺身邊那個大個兒正在樓下和趙嬤嬤說話呢。」
  簡琦緣正坐在自己房間對著銅鏡發呆,跟在她身邊的小姑娘蓮鳳急忙忙跑了進來。
  蓮鳳跟春紅和這裡的大部分姑娘一樣,都是七、八歲就被賣進了青樓,尚接不了客就先從伺候人開始學習規矩,等到歲數夠了,趙嬤嬤便再讓她們自己掛牌接客,這輩子也就被這麼定了命。
  簡琦緣瞧著這丫頭可憐,平時就對她多有照顧,從不像別的姑娘那樣,受了客人的氣便對自己的跟班丫頭大喊大叫,對蓮鳳也從沒有過主子的架子。
  她是個當過人家主子的人,所以她知道,她跟蓮鳳根本算不上什麼主僕關係,在這怡春院中她們都是一樣的,沒什麼分別。
  因為她的照顧,蓮鳳對她也是死心塌地,處處為她著想,這會急忙忙趕了來就是為告訴她這事,簡琦緣雖然身子一僵,表面卻沒露出什麼異常。
  「別大呼小叫的,讓人聽了去像什麼樣子。」她狀似心不在焉,盯著銅鏡也不知自己在瞧個什麼。
  蓮鳳抿了抿嘴,小碎步跑到她身邊,倒是沒再大呼小叫,但又堅持把事情重複了一遍:「緣兒姑娘,那位大個兒公子現在就在樓下呢,妳不去見見他嗎?」
  「什麼大個兒公子,讓趙嬤嬤看見我跑去找男人,我受罰妳也得跟著。」
  「這會這麼忙,趙嬤嬤哪有工夫盯著妳啊。」蓮鳳圓眼溜溜一轉,「我看到時他們像是已經快說完了,我想那公子這會該回去了,再不去,就來不及嘍,尤其這次只有他自己。」
  簡琦緣越聽越躁,真不明白自己幹嘛要受個黃毛丫頭挑撥。
  她攥了攥拳,不悅道:「樓下那麼多人,我要是出去了怎麼可能不被發現?他來找趙嬤嬤說事,肯定是秦爺有什麼吩咐,難不成秦爺瞧上了別的姑娘,今後不再指名我彈琴?要是這樣咱們該早做準備才是。蓮鳳妳快去,別讓人瞧見,把那大個兒帶上來。」
  「嘮嘮叨叨一大堆,結果還不是讓我跑腿。」蓮鳳咧嘴一笑,在簡琦緣發怒前已經腳底抹油竄了出去。
  簡琦緣坐也坐不住,在屋裡踱來踱去,有點後悔自己一時腦熱下的決定。
  他憑什麼要跟蓮鳳上來?他若是不來,她不是很沒面子?可他要是來了,她又要跟他說些什麼?
  但是,過了今天,即使再見了他,也不會是現在的這個簡琦緣了,因為在後天的中秋節,她就要……
  「姑娘,人給妳帶來了。」
  簡琦緣閃神,看蓮鳳硬把個男人推了進來後,小心地關上了門。
  她推進來的男人自然是華君昊。
  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言,這畢竟是女人家的廂房,一個很私密的場所,在這裡面對面站著,總覺得有那麼些說不上來的彆扭。
  還是蓮鳳掩嘴笑了笑,說:「姑娘有話就慢慢問,反正今天姑娘不用出去接客,時間富餘得很呢。」
  「多嘴。」簡琦緣頭一次後悔自己對蓮鳳的管教太過放縱。
  「是是,多嘴的我這就出去,不惹姑娘煩了!我去外面看誰要是想來找姑娘呢,就把她攔下一起聊聊天、嗑嗑瓜子、訴訴苦什麼的,我的若可是很多的呀,看來沒三、五個時辰是訴不完的了。」
  簡琦緣的臉熱得燙人,那始作俑者的小丫頭倒跑得快,再想說她又不見人了。
  「小孩子不懂事,別介意。」她倒上兩杯茶,先坐下把自己的那杯喝了,定了定心神。
  華君昊沒接她這個邀請,仍是站在原地,雙手環抱著靜靜地看著她。
  許久後,看她一直低頭玩那個杯子,似乎是忘了還有他這個人,他才問:「剛才那小丫頭說妳找我有急事。」
  「嗯……」簡琦緣又在心裡小小地罵了一下蓮鳳,胡編道:「只是聽說你來找趙嬤嬤說事,而秦爺又不在,想知道是否秦爺要你傳些什麼話給趙嬤嬤,如果是與我有關的,不知道能不能也透露給我一下,好讓我早有個準備。」
  「妳們這些姑娘,果然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客人身上。」
  他有些冰冷的話讓她心緊了下,她不知他為何要這麼說,似乎有些傷人的成分,她強要自己露出笑容,回道:「這是當然,這裡的生存之道本就如此,有什麼可感慨的呢?」
  「哼,又是那所謂的『生存之道』嗎?」華君昊一笑,不想和她多爭執的樣子,說:「我跟趙嬤嬤說的事的確與妳有關,是最近京城裡一條謠言傳得風風雨雨,說怡春院的緣兒姑娘,要在八月十五中秋節那天,廣招京城貴公子一同聽曲敘情,若哪位公子與其有緣,就可共度良宵。我來,只為向趙嬤嬤確定這件事的真假。」
  簡琦緣總算明白他今天不冷不熱的態度出自何故,本來有些雀躍的心,這會卻因跳得過猛而把自己壓得難受。
  他話說得婉轉,卻不失為一種諷刺,共度良宵的意思不就是找個男人睡覺,她是選在了八月十五賣出自己的第一次,出價高的就能成為她的第一個男人,這種事做都做了,有什麼好羞於承認,又能怎樣呢。
  「那不知趙嬤嬤的回答是否令你滿意了,你來特地問這個,是說那天秦爺也會賞臉前來嗎?」她問,大大方方。
  他蹙眉,似是對她的毫不遮掩表示不解,「妳已是怡春院的頭牌,犯得上還把自己賠進去嗎?」他不理她的問題,好像知道她並不在乎那個問題的答案。
  「賠進去?我不是早把自己賠進去了?」簡琦緣愣了下,竟因他的疑惑而有些心酸起來,「你要真覺得我把自己賠進去不值,就在秦爺耳邊多說些好話,讓他那天也來湊個人氣,出手大方一些,就當是哄擡價格好了,總不至於最後讓人把我給賤賣了。」
  她一副認命的樣子,更讓他的眉心擰了起來,看她還在玩著手裡那盞小杯,對自己將會投入哪個男人懷抱倒並不關心的樣子,他不禁又問:「是不是她逼妳?」
  她笑,覺得這樣的事對於一個沒見過世面的下人來講,是不是太過殘酷了些?在他眼中,莫非她仍是個只賣藝不賣身的清白女子?
  簡琦緣起身,慢慢地說:「沒有人逼我,我與其他姑娘本就一樣,生活在這怡春院,有哪個是能乾淨的?只是仗著我有些技藝能裝得清高,才有了這幾年看似被追捧的日子,但各位公子少爺來這畢竟是取樂,而不是附庸風雅的。眼見著我在這已經三年,人馬上就要過了二十歲,不趁著自己最風光的時候賺上一筆,難道真等得人老珠黃、沒人要時,才著急嗎?」
  「說到底妳也不過是怕自己失了行情,賣不出個好價錢。」他冷冷道:「妳以為將自己說得和這裡的其他女人一樣,就能掩飾妳貪圖這怡春院第一的寶座和大把銀兩的本質嗎?」
  她無法否認,但在看他時兩眼噴出了火,她看著這個對自己表現出不屑的男人,甜笑著走向他。
  「你說得沒錯,我就是圖這大把的銀兩,圖這怡紅院第一的寶座,而且我還跟趙嬤嬤談好了,這次中秋節出價最高的那筆錢要分我三成,這就是我打的算盤,人活著總要圖一樣什麼,有人圖色,而我圖財,這有什麼不對?」
  「妳作賤自己就是不對!」
  「作賤我們的是你們這群臭男人!」她怒道:「身子是否清白,我就是我!是你們這些垂涎人家姑娘清白之身,過後就罵人家下賤的男人才真的骯髒不堪!你有時間說我作賤自己,為什麼不拿出一筆銀兩為我贖身?我獨自一人生活在這煙花之地,為自己的將來多做些打算有什麼不對?哪輪得到你來說教!」
  「妳!我又不是那個意思!」他的臉色更難看了。
  簡琦緣卻乘勝追擊,戳著他的胸膛,用看似報復的話語說出自己心中的苦悶。
  「你無非是瞧不起我用身體討好別人,那些人也許沒你正直,甚至還不及你識的字多,但起碼我的付出能換來他們手上大筆的銀兩,而那些銀兩實實在在能幫到我。而你呢?難道要我像其他姐妹一樣被趙嬤嬤打得半死也不接客,就為了你這麼個窮酸的呆子,留著這清白的身體,最後鬱鬱而終?我不要那樣,而你可以看不起我,卻沒有資格來對我說教!」
  他可知道,他的詆毀諷刺,比任何的閒言碎語都還來得教她心痛。
  她絕不是放棄了自己的人生、認了命,而是她太明白對自己來說還有遠比談情說愛更重要的事,她需要錢來為自己贖身,她還要去找她的弟弟簡幕然,為了這個目的其他所有都是次要的,何況她現在身在青樓,本就沒什麼資格談感情。
  可是在她邁出這最後一步之前,她還是想再見他一面,這個願望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這樣微不足道,她只是想能再看看他……
  而他呢?
  簡琦緣搖頭,她又能指望他說些什麼,難道她還在期待著他會說出些不一樣的話嗎?
  瞧著華君昊被自己氣走的身影,簡琦緣跌坐回椅上,捂著狂跳的心久久不能平息。
  這樣也好,她想,總算也是一個結局。
  誰知,這非但不是結局,反成了她與他之間的另一個開始。

  第三章

  八月十五闔家賞月,偏有人就是不稀罕在家待著,要跑到怡春院來揭這緣兒姑娘的頭彩,不過那些人連家中老母都不顧,興沖沖的來,卻是弄了個敗興而歸。
  眾人興致高昂地好不容易等到簡琦緣的手帕自薄帳後丟了出來,那手帕一落地便宣布著眾人可以開始喊價了,趙嬤嬤站在帳旁,也是眉開眼笑,打算使出做老鴇這幾十年的功力,非擡出個好價不可。
  讓誰都沒想到的是,這手帕剛一落地,坐在第二排中間的秦瑾便以他那一貫斯文,有些清脆的嗓音,喊了:「一千兩。」
  頓時全場鴉雀無聲,趙嬤嬤更是原地摔跤,這活動才剛剛開始,已經宣告了結束,怎能不教人敗興而歸。
  秦家公子花了一千兩買了怡春院緣兒姑娘的初夜,這絕對是隔天京城內最熱鬧的話題。
  當晚,簡琦緣候在房裡,完全沒心思去想隔天她會成為京城百姓口中的紅人。
  簡琦緣的房裡燃著幾根蠟燭,她坐在床邊不安地攪著手指,此時她穿著條粉紅的羅裙,上身透過同樣粉紅的紗衣,可見裡面貼身的燙金刺繡紅肚兜;她長髮垂於兩側,臉上化著淡妝,在這燭光下更顯盈盈可人。
  她心裡七上八下,想為何是誰不行,偏要是那個秦瑾。
  這時只見門分左右被人推開,簡琦緣慌張地垂下眼簾,根本緊張到不敢去看,只覺得隨著穩健的腳步聲,一個男人站在了她的身前。
  她坐在床上,低垂的視線中是一雙樸素到不能再樸素的黑色布鞋,鞋底還帶著土,顯然這雙鞋的主人走了不少路。
  黑色布鞋?怎麼會這樣眼熟?而且,哪家公子會穿這種粗糙的鞋子,還把鞋弄得這麼髒的?
  簡琦緣一驚,她看到了掖進鞋裡的那棕色的褲角。
  猛地擡頭,什麼羞澀緊張全忘了,她只當是自己看到了幻影,不然為什麼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會是華君昊?
  「意外嗎?妳等的人不會來了。」華君昊讀出她眼中的詫異,微皺了下眉。
  他一伸長腿勾過旁邊圓凳,就那麼與她面對面地坐了下來,動作一氣呵成,自在又隨意。
  簡琦緣像是被人在嘴裡塞了什麼東西,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其咽了下去,這才能發出聲音:「你……為什麼說秦爺不會來了?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嗯,是發生了一些小事,」華君昊毫不避諱地說:「他娘子聽說他最近迷上了怡春院的緣兒,整日鬱鬱寡歡;這會又聽說他花了一千兩白銀買了人家姑娘初夜,一時沒受住打擊,離家出走了。」
  「出……出走?」
  原來秦瑾是有家室的,這倒不奇怪,但秦家還真的很與眾不同啊,養著敢指使主子的下人,還有個敢離家出走的妻子。
  簡琦緣眨巴著大眼,腦袋裡擰成了一團,「那……那今晚……
  「今晚他是說什麼都不會來了,他說,替我來妓院可以,替我花銀子也可以,但不能為了我把老婆丟了,剛才就追去了,我想以他娘子的腳程,沒追個三五天是見不到人的。」
  簡琦緣更加地混亂了,華君昊的話她每句都聽得懂,可怎麼連了起來就把人繞得雲裡霧裡的,什麼跟什麼啊,什麼他替他,又不能替他的?替他來妓院,替他花銀子?
  「還不明白嗎?」看著她那張俏麗的小臉上寫滿了疑惑,華君昊沒跟她玩什麼文字遊戲的興趣,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想來怡春院聽妳彈琴的人並不是秦瑾,後來一次次來找妳的人也不是他主動的,所以這次妳叫我有本事就贖了妳,於是我現在就坐在這裡,妳還有什麼可想不明白的呢?」
  簡琦緣傻呆呆地,想到秦瑾對他的態度,那些讓她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一下迎刃而解,秦瑾對他的在乎,那是因為他根本不是什麼秦府的下人啊。
  她臉上的不解、錯愕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事實凝結成冰,忽然那冰碎了,露出的是另一張冷冰冰的面容。
  他騙了她!
  「你到底是誰?」她卻只能傻乎乎地問。
  華君昊看到她表情的變化,就曉得她心中已有概念,這會也不再隱瞞,說:「我的漢名叫華君昊,華是隨了母姓,而我還有一個名字,叫古拉噶。」
  古拉噶?簡琦緣不懂這詞的意思,但她十分清楚,這分明是蒙語。
  她吃驚,圓圓的眼睛瞪著他,像在看什麼野獸,戒備之心頓時大起,「你是蒙人?」
  他點頭,在她大喊起來之前先一步閃電般繞到她身旁,一隻大掌捂住了她的嘴。
  他的掌又大又熱,簡琦緣不知道是否因此自己才會渾身發熱,她瞪著一雙圓眼,真真是在瞪著他。
  雖說近些年來新皇即位後,漢、蒙兩族的關係緩和不少,也訂立了互不侵犯條約,但誰都知道這是因連年戰亂,兩邊都藉著這個時機調養生息,一旦兵力充沛,那條約便是形同虛設,在邊境的蒙族一直對漢人虎視眈眈,而新皇調去邊境的部隊也絲毫沒有撤回的徵兆。
  這些年來,大家對蒙人都頗為敏感,出現在漢境內的蒙人更是被當成異類防範。
  而眼前正有一個漢話講得極好的蒙人要脅著自己,簡琦緣一想到他隱藏身分潛伏在京城不知多久,就覺得渾身冒冷汗,不過他隱藏得這麼好,如今又為何要告訴她?
  「如果妳覺得喊是明智之舉,那妳大可放開了喊,但接下來我要講的事,與妳是有著切身關係的。」他在她耳邊低語,聲音渾厚有力,簡琦緣的耳朵酥酥的,恨不得馬上從他的牽制下跳開。
  所以當他鬆開手時,她並沒有大聲求救,而是向床內躲了好大一截,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過這樣就成了她臥在床內,而他坐在床沿,狹小的床鋪將他們包圍起來,壓得人心裡悶悶的。
  「你可真行,冒充漢人躲進秦府到底有何圖謀?」一想到他的出現恐怕並不單純,簡琦緣哪還有心思去想別的,「我和蒙族人相無往來,又怎麼會和你扯上關係,你何至於要騙我、耍我?」
  「我哪有騙過妳?」
  簡直好笑!
  「你沒騙過我?你倒是說說你哪裡沒騙過我!」
  「我從沒說過我是秦府的下人,也沒叫過秦瑾公子,是妳自己那麼認為的。」
  簡琦緣細想,好像的確如他所說那樣,但那又如何。
  「你穿著這身下人的衣服分明就是誤導,而且你也不曾解釋過,我自然就當你是默認的了。」
  「我穿這衣服是為了方便掩人耳目,而妳所說的解釋,我現下和妳解釋,妳已經要叫救命,如果那時我說出身分,妳不就是要把秦府賓客全都招了來?」
  簡琦緣倒吸口氣,他一個可疑人士還不許人戳穿了?不過秦家三代鹽商,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怎麼會和他串通一氣,幫助他隱藏身分?
  再者,他又是在怕誰識破他的身分呢?以他的漢語程度只要隨便換上漢人的衣服,大可不必擔心了啊。
  越想越可疑,在她爆發出另一番質問前,華君昊搶先一步說:「我要妳幫我一個忙,幫完這個忙,我便替妳贖身。」
  贖身?簡琦緣愣住。
  「你所說的與我有關,難道就是指這?」
  「不錯,只要妳答應,妳想得到的我便全數滿足。」
  簡琦緣瞇起眼來,「好大的口氣,你知道我的贖金要多少嗎?」
  「管他多少。」他並不在乎。
  簡琦緣細細地觀察他,她很會觀察男人,所以她看得出來,他是真的不在乎。
  他能讓秦家公子為他做事,讓整個秦家配合他,卻還有事需要她的幫忙?

                           

  「你說。」
  他定定地看著她,道:「妳知不知道郭新光這個人?他是個家中有點小財的古董商人,也做些走私之類的買賣,走私生意的據點就在漢蒙交界。」
  簡琦緣哪裡懂得這些,但她知道重點快要來了,於是仔細聽他繼續說道:「我所在的部族是個較為有名望的部族,先父一直提倡和漢人建立友好關係,但最近我察覺到有股暗流在各部族間湧動,意圖挑起蒙漢間另一場爭端,而那個在之間挑撥的人就是這個郭新光。」
  「那……那又怎樣?既然知道是他,那對付他便是。」簡琦緣覺得自己聽不懂,那個世界離她好遙遠,遙遠到她不確定這是不是這個男人的另一個謊言。
  「郭新光把大量的瓷器、玉器作為疏通費流入蒙人貴族手中,但他膽子再大畢竟只是個商人,挑起兩國爭端對他有什麼好處,所以我想讓妳去他身邊,藉機套出背後指使他的人是誰。」
  他的這個忙,真是要說好幫也好幫,可要說幫得好,就比登天還難了。
  簡琦緣哪想得到這種家國大事會和自己扯上關係,但又不確定華君昊所言虛實,「你的路子既然這麼廣,什麼樣的女子不好找,偏要找上我?找個貼心聽話的不是更好?」
  早料到她會問這個,華群昊看著她說:「我在這邊並沒有什麼人脈,更何況是女人,隨便找個女人難免會讓郭新光懷疑,而妳名聲在外,誰也不會想到妳的身分有什麼可疑。」
  「你就這麼信任我,將這一切告訴我好嗎?如果我就是不幫這個忙,你是否要殺我滅口呢?」
  他笑起來,「妳不會不幫,我對妳觀察了很久,知道妳不是那種貪圖享樂的人,妳的心中有一片藍天,妳也不是貪圖錢財的人,雖然妳需要錢。最重要的是,妳有智慧,辯捷靈敏,明分善惡,我想妳是不會拒絕我的條件的,我的條件對妳實在毫無弊處。」
  「所以說,你一直在暗自觀察我,審視我這個人夠不夠格作為你計畫中的一個環節?」
  「本來我只是想從京城名魁裡選一個,是那天在秦府後花園遇見了妳,才讓我注意到了妳。而後對妳的觀察的確是我有意為之,有些事情也是為了考驗妳而設,讓人滿意的是妳都通過了考驗,我覺得,妳就是上天賜給我的得力助手。」
  他說得好像他們多有緣分一樣,簡琦緣聽得卻是全身發冷。
  他的意思是,他對她的接近從一開始就是有目的的,他只是認為她的身分適合便接近她、考驗她,在她毫不知情時給她設下一個個陷阱,看她是否選擇往下跳。
  在她心緒不寧的每個夜晚,他卻在以苛刻的標準對她進行著評估,然後他天神一樣降臨,表示自己有隻手遮天之能,她遇到他是她的萬幸,要她千萬抓住這個機會來個「互助互利」,否則她定會抱憾終生?
  簡琦緣苦笑,突然想起了很多事,「這麼說那天翠風閣的事,也是你一早安排好的了?」
  「當然。」
  「你有意無意地跟我說話,掏出我的心裡話,也是為了能更了解我這個人適不適合你的計畫?」
  他沉默。
  她揚頭,憤恨地望著他,「你不覺得自己有些太自大了嗎?我說過,我最討厭被人戲耍!」
  「我並非是為了戲耍妳……
  「都一樣!」她大叫,控制不住的。
  那些一切她覺得美好的、溫暖的,全是他有意為之,全是他抱著自己的目的,將她當成一個候選品的考驗。
  她的糾結,她的無奈,只是他給她設下的一個個陷阱,現在她成功被他剖析,他便抓著她的軟肋來向她耀武揚威。
  「我偏就是不答應!管他兩國交戰你死我亡,和我絲毫關係都沒有,你能拿我怎樣?將這些事強加在我身上,然後再殺我滅口嗎?反正你也不是幹不出,那隨你就是了!」
  她沒頭沒腦地就要往床下衝,此時實在不想面對他那張道貌岸然的臉。
  華君昊哪裡會讓她就這麼走了,一把把她按了回來,可又不敢使勁,她的肩那麼單薄,一用力就能捏碎一般。
  可他不敢用勁,她卻是使出了全力,撥開他的手又要跑。
  「你以為我沒了你那幾個臭錢就不能過日子了嗎?哪個男人的銀子不是銀子,身在青樓混的還不就是這口飯!」
  「那妳又要去找哪個男人!」一聽她說這話,他的手勁也不自覺加大,竟是一下扳著她的雙肩用力過猛,將她整個後背撞上了床沿。
  背後這麼一撞,簡琦緣人有些懵,而那個兇手倒是比她還氣的樣子,放在她肩上的大掌發著熱力,就是不將她撕碎也能把她蒸熟。
  發覺自己行為的不當,華君昊也愣了下,可放開她,又怕她跑了。
  他減了幾分力,趁著她還沒掙紮,沉聲說:「妳放心,我不會對妳做什麼,而且我保證別人也碰不了妳。」
  哦?又開出新的條件了?簡琦緣知道他的意思是只要她為他做事,她就能保住自己的名節,這似乎成了他所開條件中的加碼。
  她不禁笑了起來,心中有股氣偏就是凡事都要和他作對。
  「這話聽著真是新鮮了,難道華公子還不曉得奴家是做哪行的嗎?青樓女子還在乎名節?真教人笑掉大牙了!」她與他對視,就是不服軟,「我早說過,今天之事不是任何人的逼迫,完全是我的自願,明白嗎?是我、願、意!」
  看她完全不把自己當一回事的態度,好像真的跟誰都可以,華君昊太陽穴青筋隱隱迸出,不過這些日子的觀察他也了解,她這人看著玲瓏八面,其實性子倔得很,這會對他正是氣頭上,要讓她消氣不是易事。
  可他總要讓她明白,這一切都是事出有因,不能讓她真因自己這一時的倔強幹下無法挽回的事啊,他定了定心,壓在她肩上的手又多了幾分力,顯示出他這話說得很有分量。
  他說:「好,既然妳堅持,我也不會為難妳,我的確沒有權利幹涉妳的決定。」
  「那……那你還擋著我做什麼!」簡琦緣身子又向床內縮了縮,和她的話比起來顯得很沒志氣。
  實在是他的雙手過於熾熱,動作過於親暱,如果她現在非要跑開,那無疑會直接撞到他身上,他就不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有些太近了嗎?
  她的窘迫寫在臉上,而華君昊就是要讓她意識到這點,他非但沒給她讓路,一隻手抵在她下巴上,迫使她擡頭看著他,說:「我為什麼要讓開呢?難道妳這麼快就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我是花了一千兩白銀買下妳今晚的人,妳今後要去陪誰是妳的自由,但首先不是應該伺候好我嗎?」
  簡琦緣的臉霎時刷白。
  「妳不必那麼看著我,這是妳的生活方式,並非我強加於妳的呀。」他笑,粗獷俊朗的面孔在簡琦緣眼中頓時如豺狼虎豹,「妳說我要是有本事就為妳擡擡價,也不至讓妳賤賣了自己,妳該謝我沒讓妳丟了面子才是。」
  「你……」簡琦緣氣得直發抖,她當然知道他是在有意刺激她,讓她恐懼,讓她後悔,反正女人在男人面前永遠都沒便宜可佔。
  可那又如何?

                           

  她要強地也綻出一個笑容來,聲音卻是冷冰冰的:「說得是呢,讓你那些家國大事鬧得我都忘了這碼事,蒙人又如何,漢人又如何,反正對我們來說,從沒得選擇權利不是?」
  她青蔥細指滑到肩處,輕輕撥下肩上紗衣,露出白潤藕臂挑逗著他,「奴家初來乍到,若是伺候不周,還望公子見諒!」
  華君昊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整個人壓在床角處,黝黑的眸子直對著她,在這夜裡竟隱隱能透出些幽藍的光,真像一匹狼。
  他與她鼻子碰著鼻子,眼對著眼,好像非要從她眼中看出什麼謊言的痕跡。
  可她偏不,她同樣倔強地盯著他,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口都在她面前無限地放大,在她心中他的輪廓從未如此清晰。此時的他哪裡像是個只能跟在人後辦事的家丁奴僕了,簡琦緣好恨自己看錯了眼,被他耍得團團轉。
  他分明就是匹陰險狡詐的狼!善於隱藏,善於躲在暗處觀察獵物,當確定獵物已無處可逃時,他露出本來面目,以迅雷之速不給其任何機會將其吞噬,而她這個笨獵物,待到被他逼至無處可退時,卻還會因他的一個眼神而心生悸動。
  簡琦緣心音如鼓,是她看走了眼,但她下次再對一個男人有這樣特殊的心情,又會是什麼時候呢?她好怕,怕就這樣蹉跎了自己。
  她的眼神變得堅定起來,在他還未來及察覺時,先一步迎上前去,讓本就鼻尖碰鼻尖的距離更加縮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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