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芳心,像朵清新小花,吐露著甜甜芬芳;
熟男的慾火,像瓶濃郁烈酒,瀰漫著火辣氣息。

十四歲那年,陳文婉錯遇了員警大叔,害她「尋死」計畫泡湯;
又過半年,因為她的任性,員警大叔以最快的速度光榮退休;
然後,四年裡,無法無天的陳文婉成了鄰家女孩,天天往大叔家跑。
人前的她,聰穎漂亮、熱情大方,可惜,她習慣帶著「安全距離」,
害得想追她的男生們,一個個吃了閉門羹,唯獨那位員警大叔,
不只獨得美人的芳心,美人還天天自動送上門!
誰知,員警大叔嶽鳴風很是不解風情,明明她都半解衣衫地橫陳在眼前,
這男人還竟然可以強忍住慾望地放過她!
於是乎,再四年後,她決定來個絕地大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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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陳文婉決定去死。
  十四歲的陳文婉站在深夜的十字路口,制服的裙襬像荷葉的邊不時被風掀起,幾乎就要露出少女光滑細嫩的大腿。但陳文婉對這一切都不加理會,臉上面無表情,只盯著馬路對面那盞閃著紅光的路燈,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
  不活了。
  「咳咳咳!」前一刻的面無表情被接下來狼狽的咳嗽破壞,陳文婉彎下腰,一手捂著喉嚨,一手夾起嘴上的煙,繼續咳了一陣。
  「這什麼煙啊?嗆死人了,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喜歡這鬼東西!」像是給自己解尷尬一樣,十四歲的少女在車輛稀少的路旁自言自語了一會,有些憤恨地瞪著手中的煙,最後還是選擇把它再叼回到嘴裡。
  為什麼呢,因為這是她人生中的最後一支煙,雖然同樣也是第一支。
  自殺嘛,人生就一次的機會,死後的世界自己是看不到了,起碼人生中的最後一刻要過得夠風光、夠寫意、夠傳神,要把生前的痛苦集中精華地表現給世人,這樣才夠本,所以煙是絕不可少的工具。
  她已經能想到,隔天的報紙頭條,形容她這個「十四歲輕生少女」的詞一定是「抑鬱」、「苦悶」,要營造這種效果,怎麼能沒有煙。
  「哦,該死!竟然燃得這麼快!」
  就這麼一會工夫,煙竟然快燒光了。有沒有搞錯,她根本沒吸幾口好吧?
  猶豫著是該再點一支,讓報紙上的畫面比較好看,記者也比較容易發現些,還是湊合著就用這支。就在這個猶豫中,那支煙徹底燃到頭了。
  歎了口氣,陳文婉覺得自己剛剛被嗆真是冤枉死了,早知道就不那麼快點上。沒辦法,她看準對面的燈和路上來往車輛,在燈又快變成紅色的前一秒,快速地又點燃一支煙,然後把煙盒和打火機順手丟進旁邊的垃圾筒內。
  就在燈變成紅色時,隻身衝出了馬路。
  她在馬路中央停下,齊肩的髮被夜風吹起,和裙襬一同飛了起來,搔得人耳朵有點癢癢的。
  陳文婉咬著煙,拳頭攥得死緊,告訴自己不後悔,她這麼做是要讓那些傷害她感情的人後悔,所以她沒有錯!
  來呀!有種就撞死她,登頭條,登得越大越好,題目越驚悚越好!最好讓那些社會記者、娛樂記者,都把她家堵得水洩不通,質問她的父母,他們是怎麼對待自己女兒的?
  到時候,那兩個毫不顧及她感受的父母,就會切身體會到什麼叫「後悔」!
  兩盞好大的燈在路的盡頭閃動,前一刻還是無聲的街道,瞬間彷彿充滿了雜音,噪得人耳中轟隆隆,仔細一聽才曉得,那是卡車的喇叭聲。
  可當腦中反應過來那是什麼聲音時,半瞇起的眼中襲來的光已近在咫尺,龐然大物噴著火朝她而來。
  陳文婉腦中快轉,十四年的短暫光陰沒什麼留戀地一閃而過,最真實的只有眼前的這只怪物和顫抖的雙腿。
  經常看電視劇中有這樣的情節,看上去也沒什麼啊。為什麼當觀賞角度變換一下後,會這麼的,這麼的……恐怖啊!
  「啊……啊……」陳文婉聽不到自己發出的聲音,但她能夠聽到卡車司機驚慌憤怒的大叫,只是聽不清具體是在叫些什麼。
  然後,是一個,不是她,也不是司機,很遠又很近、很輕又很重,又溫柔又急切的呼喚。

  ◎             ◎             ◎

  「小妹!」
  她模糊一片的視線透過卡車刺眼的燈,落到她剛站的路邊。
  那裡有個男人,也許是女人?她真的反應不過來了。不過那人衝著她,一直在叫「小妹」,是在叫她嗎?
  然後,那個人朝她跑過來了。
  跑過來幹什麼,沒看到她正在自殺嗎?
  「小妹,過來呀!」
  卡車從她身邊呼嘯而過,司機大嚷地叫罵聲傳得好遠,就算卡車已經不見,耳邊還環繞著那粗爛的吼叫。
  不過,陳文婉一點也不在意,她腦袋太忙了,沒空去在意那些。
  只是被罵而已,真是太好了……她呆呆地瞧著自己的腳尖。
  「小妹!妳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
  「啪!」一隻手拍在她肩上,嚇了陳文婉一個激靈。
  她愣愣地頂起頭,在路燈下終於看清了那人的臉。原來剛才路邊真的站著一個人,而且真的是個男人,眉毛濃濃的、眼窩深深的,有點像混血兒,一點也不像鬼。
  所以,她還沒死嘍?
  「小妹,有沒聽到我說話?」拍在她肩上的手,轉而又去拍她的臉。
  當那雙又大又熱的手碰到她冰冷的面頰時,陳文婉哆嗦了一下,反射性地一把推開了那個人,不過後果是讓她自己後退了幾步。
  「你誰啊!幹嘛管我閒事,什麼『小妹、小妹』的,我認識你嗎?」
  閒事男愣了下,像是看到啞巴開口說話一樣,新鮮中透著古怪,古怪居多。於是那男人皺起了眉,問她:「我管妳閒事?剛才妳差點被卡車撞到!」
  「我就是準備被車撞的!要你管呀!」只是,沒想到來的是輛卡車而已……
  「什麼!」不說還好,這一說,閒事男五官大開,怕她會跑一樣,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腕,力量不小,「妳說妳衝去馬路中央準備被車撞是什麼意思?妳這身制服,是附近國中的學生吧,這個時間妳一個人在外面逛什麼呢,妳父母呢?」
  「囉嗦啊你!」陳文婉脆弱的神經剛緩過了些,又被這連珠炮式的追問逼到了絕境,不免要爆發;這一吼,又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一看,自己的煙哪去了?怎麼會在那男人的手裡?
  「喂!煙還我啦!」她反射性要去搶,其實那支煙無所謂,只是竟然被人搶走都不曉得,可想她剛才走神有多嚴重,她被嚇得不輕又不願意承認,覺得自己十分狼狽!
  可她忘了,手腕還被閒事男抓著,這一動,更是被徹底壓制下來,她就像隻小狗般,被閒事男拉去了垃圾筒旁,那支可憐的煙就在她眼前被熄滅消失,像個跌入谷底的無名幽魂……
  陳文婉倒有種錯覺,好像自己也跟著跌去了一個不見光明的地方。
  活著要被人看不起,連死都還要聽個陌生人囉哩囉嗦,一種蒼涼的意味油然而生,陳文婉爆發了,「拜託!你是我的誰啊!」陳文婉用盡全身力氣,推開閒事男,此時這男人平淡又堅定的臉,成了她短暫人生所有憤恨的集中點,越看越可憎!「信不信我告你性騷擾啊!大半夜對未成年少女拉拉扯扯,我看你才真的有問題!你再過來我就喊了!」
  其實她已經在喊了,只不過路過的車不理她、偶然經過的行人也不理她,就連那個閒事男本人也毫不把她的憤怒放在眼裡。
  這無疑只讓她更加憤怒,被瞧不起的憤怒!
  這閒事男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像安撫發狂的小獸那樣,親切地、和緩地對她笑道:「小妹妳不用怕,我是這個管區的員警,我叫嶽鳴風,給妳看我的證件。」
  靠!好死不死撞在了槍口上!
  陳文婉見對方還真的拿出一張證件,上面穿警服的人可不就是這個閒事男,難怪他會這麼死皮賴臉地管別人閒事了,原來不是吃飽了沒事做!如果有人在他的管轄區自殺了,他怕會惹上麻煩吧。
  「算我倒楣!」陳文婉啐一聲,「好吧,我換個地方。」
  嶽鳴風一挑眉,少女的反應讓他立刻意識到她那小腦袋裡在想些什麼,他不禁覺得好笑,更加不能讓她就這麼走了;就那樣一步上前,又擋住了少女的去路。
  少女擡頭,瞪視他,問:「你還想怎樣!別以為你是員警我就怕你,還不是靠著按月領微薄的工資混飯吃;況且你現在也沒穿警服,不是工作時間,你沒權利管我!」
  牙尖嘴利,嶽鳴風想不通這樣一個女孩會有誰欺負得了,怎麼年紀輕輕就光想這麼危險又負面的事?
  「小妹,妳可以當我是個熱心的路人啊,剛才是妳拚命地朝我跑過來,眨著求救的眼光抖了好一陣;妳向我求救,我又怎麼放心讓妳一個人這麼走掉。」
  「啥?我向你求救?我向你跑過來?還『拚命地』?」
  陳文婉有心地掏掏耳朵,可閒事男嶽鳴風那鎖著她的目光,奇妙地讓她無法動彈。
  他點點頭,她勉強扭動脖子,看向馬路。
  自己剛剛所在的十字路口,此時空無一人,而且離她好遠。
  咦?她只記得有個人彷彿在喊「小妹,過來」,然後她就被這個閒事男拉著不放了。那之間發生了什麼?她以為是閒事男拉走了她,壞了她的好事。難道說正好相反,是她「拚命地」追著那個聲音,撲向了閒事男,還在他懷裡顫抖,求救?
  而且還,腦子一片空白,嚇到失……失憶!
  哇咧!好丟臉!
  「不、不可能!」嘴上逞強,可已沒了剛才的聲勢。一直都太激動,從來沒想過,除非閒事男會瞬間移動,不然怎麼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拉走她,又出現在路邊。
  只能是她「投懷送抱」……哦!虧她還那麼理直氣壯地要去「死」!
  「總之我不是壞人啦,我先送妳回家,嗯?」嶽鳴風哄小孩一向很有一套,不把國中生的煩惱放在眼裡,只當是在耍小性子。見陳文婉老實了,又再問她,「小妹,妳家住哪,妳爸爸、媽媽一定急壞了。」
  「你這個人真的很煩耶!一直問、一直問,有完沒完啊,沒看到我不想說嗎?」陳文婉乾脆大吼,「我爸爸、媽媽才不會著急好嘛!他們已經兩個星期沒回家了,都各自在外面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現在正忙著辦離婚好快些享受新生活,沒空理我啦!學校裡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整天在我背後說三道四煩死了!唯一關心我的姊妹是個太妹,班導整天叫我去談話,說我不能因為家庭變故,交了個太妹朋友就學壞。因為我朋友是個太妹,我就學壞?好,反正我在他們眼中不是八卦的話題,就是走上歧途的完蛋貨,那我乾脆都如了他們的願,讓他們有更大的話題談論,讓我父母能好好地過未來生活,不用愁著把我推來推去,我要讓他們所有人心裡都愧疚!」
  「怎麼樣,狗血的劇情,有夠惡俗是吧?可我就是要這麼做,我要讓他們知道是誰逼死了我,想到他們得知我死訊的臉,我就痛快,不行哦!覺得我很幼稚?那是你沒嘗過被身邊所有人以異樣眼光看的滋味,不知道被排斥,被當成拒絕往來戶是件多麼難以忍受的事!」
  陳文婉能聽到自己的吼聲在空曠的路面迴蕩,似乎是把她包圍了起來。她彎著腰,紅著臉,氣喘籲籲,有些茫然於自己幹麼發這麼大火。
  這下「關懷」她的不只是多事的班導了,還要多一個愛管閒事的員警。不知道這個叫嶽鳴風的男人明天會不會去她的學校,說她有自殺傾向,需嚴加看管。
  那就真的熱鬧了……
  「小妹,小妹,妳這種想法是不對的。」
  「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當然是不對的,可我沒有要聽別人感化的意思。生活很美好,請你過好自己的生活,不要管別人,OK?」
  「不OK。」還是很堅決。
  唉!陳文婉想自己真是有病,跟個員警說這些已經是惹禍上身,她竟然還在試圖說服他,還是找個機會走為上策才是真的。
  正想著要跑,員警那無害的手又搭上她的肩,陳文婉的肩本能一縮,她不習慣別人這樣的親近,反射性戒備地瞪那個員警。
  「因為這種想法真是太吃虧了,每次看報導、看到類似的新聞我都會很疑惑,這些人真的很不會算賬,」嶽鳴風十分平常而又正經地說,「人生來是一個人,為自己而活,卻要選擇因別人去死,這不是很不劃算嗎?因為父母、同學、老師之類不相幹的人,死的卻是妳,我真的不理解這種思維啊。」
  「不、不相幹的人?」每天都要對她說教一番的班導是不相幹的人,每天都要面對的同學是不相幹的人,生下了她的父母也是不相幹的人?
  陳文婉呆愣愣地,員警平和的臉在她眼中印成了一副畫,動也不動。然後,那個員警笑了下,不知為何她也覺得很好笑。
  於是,她放聲大笑起來,連肚子都笑疼了。
  「有這麼好笑嗎?」員警拍拍她的背。
  她點著頭,手忙著擦拭笑出的眼淚,「不相幹的人?好像真的是耶!你這傢夥不會是信什麼邪教吧,這麼能說會道,我考慮入教哦!」
  「小妹,請妳凡事都向正面思考好嗎,說我信邪教,我可能會被開除的。」
  「小妹、小妹,你真的叫不厭耶!」陳文婉好不容易才直起腰來,淚眼帶笑看著那員警無辜又無奈的臉,「我叫陳文婉,文靜又溫婉,記住啦!員警先生!」
  面對這個笑得鼻涕眼淚都流進嘴裡也不在乎的少女,嶽鳴風很領會地點了下頭,說:「很適合妳。」
  陳文婉被那個員警送回了家,她跑上樓,飛快地開門開燈,無視亂成一團又空無一人的家,奔去窗前推開了窗。
  她看到那個員警的背影,在社區橙色的路燈下,那個背影竟叫她覺得有種懷舊的熟悉。
  她沒有叫住那個愛管閒事的員警,只是在心中默默記下了他的名字。
  嶽鳴風。
  等那個背影最終出了視線,再連個光點都看不見,陳文婉仰頭向天,這一天雲層淡薄,是個看星星的好天氣。
  滿天的星星,一閃一閃。

  ◎             ◎             ◎

  陳文婉關上窗,就算現在她已經死掉了,星星還是會這樣一閃一閃,家裡一樣空無一人,路燈夜晚時開啟、天漸亮時關閉。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一樣經過那個十字路口。
  原來多她一個少她一個,真的是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為了那些「不相幹」的人,好像也真的不太劃算。
  半年後。
  在一間酒吧的後巷,幾個穿著吊帶衣、超短裙的女人圍成一個小圈,周圍燈光足夠照出她們的面容,這一張張臉出人意料的稚氣。
  其中一個妝化最濃,看上去像是這幾人頭領的女孩眼角一揚,掃了其他人一遍,抖著手中的透明小袋子,袋子裡是些花花綠綠的藥片。
  藥片的數量不多,可幾個女孩看著那巴掌大的袋子,就像看著史前的某種怪獸,還能聽到有人吞口水的聲音。
  「早告訴妳們了,這裡我有熟人,拿這些貨根本是小事,怎麼樣,開眼界了吧?」濃妝女孩口氣中自有一種驕傲,「這些貨妳們一人拿去一些,想辦法散掉,錢咱們三七分。我那七成還要去跟我的朋友分,所以妳們也不要以為我佔了多大便宜,光這三成就夠妳們在學校風光的了。」
  「可、可是散,要散給誰啊……」有人小聲問。
  「那關我什麼事,咱們不是好姊妹嗎?是妳們聽說我這有好玩的要來見識一下的,我這已經是照顧妳們了,不要連這種問題都要我幫妳們去想!」
  微小的聲音也不見了,濃妝女孩開始分藥,幾個女孩都乖乖伸出手,像在等獎賞的糖果,只除了一個人。
  她站在最靠巷口的位置,也穿著短裙,化著不輕不重的妝,只不過她一雙晶亮的眼沒被妝容蓋住,雙手垂在身體兩側,只用那雙眼靜靜地看著那個驕傲分藥的女孩。
  「文婉,怎麼啦,這是妳那份,快拿著啊!」
  陳文婉沒去理那些藥,只是看著那女孩,無比冷漠,痛心又擔心,「慧慧,我以為妳說的『好玩的』是指其他東西,這種東西還是不要碰比較好吧。」
  「文婉妳又杞人憂天了!」慧慧不在意地一笑,「只是賺些零用錢,又不是自己用,不會有事的啦。」
  「可是如果被抓住……」
  「怎麼抓,誰抓?再說,就算被抓又怎樣?咱們可是未成年人啊,大不了被關起來教育幾天,也就沒事了。」
  幾顆藥片襬在她眼前,陳文婉還是沒有去接,她痛心的眼神刺傷了慧慧,藥片被收了回去,「文婉,咱們還是不是好姊妹?我什麼時候做過害妳的事啦?妳不要也拿那種大人的眼光看我行不行?」
  「我只是用我的眼光在看妳,慧慧。」
  「齁!好啊,連妳也開始跟我講大道理了!那妳是想怎樣,去報警嗎?還是去抱訓導主任的大腿,現在開始要當個好孩子了?」
  「慧慧……」
  「別說了!總之妳拿了這些藥,以後咱們還是姊妹,不拿就是看不起我們,以後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陳文婉面對慧慧的怒臉,搖了搖頭,「我不能拿,妳也不要拿。」
  「妳!」
  慧慧正要大吼,聲音倏地止住。她們都看到了,巷口有個高大的人影正朝這邊而來,目標明顯就是她們。
  而那個人,是穿著警服來著!
  本來是裝鎮定就可以混過去的事,可惜幾個女孩都是頭一次遇這事,本來就緊張得要命,突然又見一個穿警服的,頓時什麼都忘了。不知誰大叫一聲「快跑」,幾個女孩什麼都顧不得,均做鳥獸散。
  這一鬧反倒打草驚蛇,那個員警反射性喊了聲「站住」就往這邊跑了過來。
  可誰會真的站住,只有被壞了好事,不知所措的慧慧。
  陳文婉眼見員警就要到跟前,沒做什麼思考,一把搶過慧慧手裡的塑膠袋向著巷子另一面飛跑。
  背後是那個員警跟隨的跑步聲。陳文婉一咬牙,一口氣跑出了巷子,左右兩條路,就在她短暫猶豫的剎那,背後竟然有人叫出她的名字!
  「文婉小妹?」
  陳文婉猛地轉頭,說不上是驚愕還是什麼。街上的燈把她打得如見日光的鬼怪,而巷中的人反而有些陰森地只露出了帽沿下的半張臉。
  不過,她立刻認出了那張臉。
  不知怎得,明知該跑,腿卻不會動了,這可不是個因見了熟人要敍舊的好時機,陳文婉的心就是狠狠地震了下,為這個半年前只見過一面的閒事男員警。
  「我什麼都沒做!」陳文婉喊出的第一句話,教自己也覺得很莫名其妙。
  而那員警分明盯著她手中的小袋子,她感覺得到,他的目光是陰沉的。她的心又狠狠地震了下,卻是不同於剛才。
  「真的是妳?」那員警試探性地向前邁了一步,臉不再陰森,陳文婉看到了他的臉。
  半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忘掉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可陳文婉看到這張有點印象的臉,想到目前兩人的立場,不知怎的竟然笑了出來。
  有些相見,就算只是短暫也能那樣熟悉,因為那一見的情景實在太不同尋常。就像半年前的他們,和當下的他們。
  「原來你真的是這區的員警啊,穿這身衣服還滿帥的嘛。真奇怪,為什麼平時看不到你,你卻總在最糟糕的時刻出現。」
  員警愣了下,語氣中又帶出如同半年前的多事:「文婉小妹,妳還是未成年,不能進酒吧,還打扮成這樣,妳父母……」
  他一頓,陳文婉了然一笑,說:「他們已經離婚了。」
  「哦,是嗎……」
  「而且,你要說的也不是這些,你想要這個對不對?」她晃晃手中的小袋子。
  嶽鳴風眼色明顯地暗了下,沒了敍舊的口氣,說:「把那個交給我,妳知不知道那裡面是什麼,不是像妳這樣的小孩該碰的。」
  「交給你又如何,你就不把我帶去警局了,說這是你在地上撿到的,可能嗎?」
  嶽鳴風沉默,陳文婉不知為何,竟有了種受傷後又賭氣的心情;好像這理所當然的沉默是種背叛一樣,她真的是小孩一個,真以為他認出了她,就會有什麼不同。
  不需要再多說什麼,陳文婉轉身就跑,不是為了你追我趕的恐懼而跑,只是單純地不想見到這張臉。
  「小妹!」嶽鳴風大叫。
  她哪裡會聽,跑得太快風吹進眼裡刺刺的,陳文婉覺得委屈,又不知道為什麼而委屈。想不明白也沒時間去想,只能一直跑、一直跑,閉起眼睛使勁眨,好讓視線能清晰一些。
  她跑得太快,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已經離開了邊道,而她橫穿馬路時,也沒有看到對面的燈沒有變綠。
  一輛小貨車幾乎是擦著她的鼻尖過去。
  陳文婉愣立在原地,一身的冷汗瞬間濕透了衣服。
  車前燈照得她睜不開眼,半年的距離縮短為零,一切都是那麼真實,一輛卡車迎面而來。
  陳文婉張著嘴,不去看自己動彈不得的腿,也不去看那輛貨車,她在找那個可惡員警的身影。
  那時,他就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叫她快跑,於是她才被催眠般有了動力拚命朝他而去。
  這時,他也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只是,她看著他朝自己拚命跑來。
  「不……不……不要啊啊啊!!」
  陳文婉的慘叫迴蕩在夜裡,然後是大貨車刺耳的剎車。

  第二章

  四年後。
  這片居民區建在地勢較高的地方,進社區前要經過一條狹長的緩坡。
  緩坡兩邊栽著兩排梧桐,在空氣品質越來越糟的市區,偶爾也能聽到梧桐樹上傳來幾聲蟬鳴。
  又到了一年蟬脫殼的時節,被豔陽烤得冒起蒸汽的緩坡,連空氣都被扭曲。兩個人影一前一後,踩著腳踏車,有些艱難地出現在扭曲的蒸氣中。
  前面是梳著馬尾的女孩,為了踩得省力些,她屁股離開坐墊,身子前傾,把所有力氣都用在了雙腿上。
  很快,她就衝出了那條坡道,爽朗的笑出現在女孩的臉上,她的臉不再因蒸蒸熱氣而扭曲,顯露出原本的乾淨白皙。
  「文婉!等等我呀!」隨後才衝出緩坡的男孩聲音是透著疲軟,跟在陳文婉的身後很是費力,眼皮都耷拉了下來。
  「馬上就到了!蘇同學你可是個男人耶!」陳文婉對後面的人同樣回以大聲,不過並沒有轉頭去看他。
  蘇俞偉倒吸口氣,憋住,加快騎到和陳文婉並排的位置,再把那口氣吐掉,很是委屈地為自己平反,說:「這跟男人、女人有什麼關係,是妳告訴我很近、很近的,可我們已經騎了四十分鐘了!」
  「是你非要跟我來的不是嗎?」陳文婉掃他一眼,轉向望向前方的眼神又不自覺變得溫柔,「上了那道斜坡就快到了,就在前面不遠啦!」
  兩人又停止了交談,省著力氣一直向前騎,兩邊出現了兩排小樓。蘇俞偉驚歎道:「這裡是有錢人住的地方吧?文婉,每次放學聚會妳都不參加,說有重要的事,就是來了這?妳該不會是什麼富家千金,或者認識什麼了不起的人,或者在做什麼奇怪的兼職吧!」
  陳文婉連白他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一雙眼只注意著道路的兩旁。
  前面出現轉彎,她告訴旁邊的人「右轉」,可在蘇俞偉不動臉地直轉過去後,她卻停在了那個轉變處。
  蘇同學差點栽了個跟鬥,調轉腳踏車又灰溜溜地騎了回來。
  他們就停在那個轉彎處,停在了一扇拉緊的門前。
  那是一間很不起眼的小店,如果不認真看很容易就錯過了。它位於這片居民區的拐角,低矮的店面有一道棕黑的拉門,看上去十分老舊,門面整體也都是這種顏色的木製,好像是上個世紀遺留下的產物。
  不過在這一片洋房中,卻又出奇地搭調,一點也不突兀。
  這說它是間店面,是根據店前面那張豎闆牌上的字斷定的,牌上用油性筆寫著新到書目的名稱,那是非常漂亮的字體,但顯得有些呆闆。
  蘇俞偉也是根據那張牌子,才曉得這原來是家書店,因為這間店甚至沒有名字。
  看著陳文婉俐落地下車,熟練地將車停在店前不擋到門的位置,蘇俞偉也有樣學樣。
  「文婉,這是什麼地方啊?妳家的生意嗎?」他問,卻見陳文婉沒在理他。
  她在拉那道門,拉一下門沒動,又再拉,整個身子都斜了過去,門還是紋絲不動。看她的樣子,是即使毀了那道門也沒關係。
  「該不會人家今天歇業,沒開門吧,妳不要使那麼大力,萬一把門拉壞了……」
  咣!咣!咣!
  蘇俞偉閉嘴了,因為陳文婉開始踹門,很有目的性地只踹門框右下角的位置。
  然後再那樣使力一拉,隨著一聲很懷舊的鈍聲,那扇門應聲而開。
  「哦!都說了多少次了!用這種門怎麼可能接得到生意!」陳文婉對那門碎碎念著,看都不看裡面一眼,便大步邁進。

  ◎             ◎             ◎

  這裡果然是間書店,不過跟蘇俞偉想的有些不一樣。
  這是一間專賣二手書的書店,不大的店面空間一眼能夠望盡,牆壁上除了門和窗外都被高至屋頂的書架覆蓋,書架中陳列的書籍滿到連個縫隙都沒有,還有不少堆在書架腳下,那些書無一例外都是閱讀過的,有的較新,有的已經發黃,甚至還有些連書封皮都裂了。
  蘇俞偉張著嘴,高中生的他哪來過這種地方,配上這屋子的懷舊風,好像真的跌入時光隧道中,好像真能從這鋪天蓋地的書中挑到某本,在其中讀到有關自己的故事,那是一個關於未來的故事。
  在他感慨時,行徑如強盜的陳文婉已經動手,開始整理起堆在書架下面的書山。
  她熟練地一次拿起三到四本,比對著書名走到書架各處,將那些書插到書架中,又從架上抽出一些別的書。
  看樣子,不像是要偷書……
  「文婉,這裡是妳家生意?」蘇俞偉感到自己已經被完全忽視,不得不出聲提醒自己的存在;那些書他聽都沒聽過,就算想找點事幹,也無從下手。
  「啊?不是啊。」陳文婉用耳朵對著他,還在俐落地做書籍分類。
  「那是妳親戚家的生意?」
  「也不是啊。」
  「那……妳朋友的?」
  陳文婉停了下,脖子一歪似是在想,然後又搖了下,「不算。」
  「那、那、那,妳這樣隨便動這裡的東西,不好吧?老闆回來了怕要發脾氣!」不是親戚不是朋友,那不就是陌生人了,怎麼可以在別人的店面這樣胡作非為?
  「老闆?」陳文婉咀嚼了一下這兩個字,放下了手裡的書,定定地看著蘇俞偉,然後向他招了招手。
  蘇俞偉有種不好的預感,然後馬上應驗。陳文婉用她那一貫不容別人拒絕的口吻說:「你把這些散書做好分類,一會我來檢查。」
  「啊?啥?」
  「囉嗦什麼,是你非要來看我的『秘密』的不是嗎?現在看到了,以為是免費的啊!」
  陳文婉留下彷彿很受傷的蘇俞偉,沒從店門出去,而是進了收銀台旁邊的一扇小門,就那樣消失在了狹小的店面。
  店面之後別有洞天,那扇門連接的是普通的住戶家,從那扇門進去看到的就是明亮的客廳,客廳中有敞開式的廚房,也可以看到臥室的門是開著的,不過無論客廳還是臥室裡都沒有人。
  反而,在庭院中傳出了水聲。
  陳文婉像是早料到了一樣,把鞋子留在門旁專門用來放鞋的地方,打開邊櫃,直接從裡面拿出雙粉紅色的室內拖鞋,正合她的腳。
  因為那就是她的鞋。
  她穿過客廳,倚在敞開的落地玻璃門旁,小小的庭院就在她眼前展開。
  這裡是與店面相對的另一邊,一人高的圍牆圍出的小小區域裡,種植著一棵槐樹,不過樹幹只有大腿那麼粗,樹的陰影遮了庭院一角,圍著牆根種著幾團樹籬,樹籬前襬著一個個花盆,裡面陳文婉認得的只有蘭花、芍藥、千日紅,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她也懶得去記。
  對她來說這個庭院的意義,只在於那個正在給樹籬澆水的男人。
  男人穿著夾腳拖鞋,長褲襯衫,十分簡單,左手捏著膠皮管子,好讓管中的水四散地噴開,起到澆灌的作用。
  他的手細細長長,骨節分明,掐著那管子好看之極,從管中噴出的水都好像帶了光點,變得不再單純。陳文婉知道那是陽光的作用,讓水點都成了細碎的火星,可她總寧願相信那是男人的某種魔法。
  而男人專注於他的花、他的草時,那張平和的側臉也像是被下了魔法,讓人移不開目光。
  男人的餘光早早掃到了她,等她看夠了,而水也澆得差不多時,男人移開了身體,走到庭院角落,關了水龍頭。不過這有些麻煩,因為他必須先把水管放在地上,再用左手去關手龍頭,還要避免這期間澆到自己的腳。
  他只能用左手,本該是男人右手的地方,只有空空的袖管。
  陳文婉永遠記得,那是四年前,出於自己一次莽撞的後果。曾經她如何期盼著有奇蹟的發生,真的能有魔法這種東西,讓人失去的一部分可以再生,經過這不長不短四年,她也已經認清事情已經發生,任什麼也無法改變。
  不過這四年還是改變了其他一些東西的。比如說員警不再是員警,比如說她不再被喚為「文婉小妹」。
  「文婉,冰箱裡有妳愛吃的香草霜淇淋。」嶽鳴風關掉水龍頭,沒對她突然出現表現出絲毫的驚訝。
  嶽鳴風是不吃霜淇淋的,夏天最多只喝一些冷飲,不過一到夏天,他家的冰箱裡總是會囤很多霜淇淋,其中香草口味的居多。
  那是這間老房子已經習慣了另一個人的標誌,那是在事故發生後的第二個夏天,陳文婉從冰箱裡理所當然地拿自己愛吃的香草霜淇淋。
  陳文婉「嗯」了聲,並沒有移動身體,仍是在看院中矮了她一階的嶽鳴風。也不知自己是在看什麼,只是覺得差不多夠了,才說:「店裡的門真該修修了,以前使勁推就行,現在要用踹的。」
  「那門是叫妳踹壞的,」嶽鳴風反倒笑了下,「這樣不是很好,比上了鎖還安全,我不在店裡時小偷也進不來。」
  「客人也進不來。」她補充。
  「有什麼關係,反正也不會有什麼客人,熟客都知道門是要用踹的。」
  所以,那扇可憐的門就在遭受各種虐待後,壞得越來越嚴重了。這間店的客人多是社區的居民,店裡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倒是不怕偷。
  可是,這也不能當作老闆整天不在店裡的理由啊!
  「你其實根本就不喜歡開什麼書店吧,你還是比較適合……」
  「文婉,」嶽鳴風低聲叫她的名,語氣溫善,可就是透著股阻止的意味。見陳文婉收了聲,嶽鳴風才又緩緩地開口,像是在給不懂事的小孩講道理,苦口婆心地,「跟妳說了多少遍,我很滿足於現在的生活,清閒自在,拿著政府的津貼做想做的事,多少人都羨慕不已,只有妳以為我在強忍。」
  陳文婉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每次她的追問也只是在一片沉默中結束,嶽鳴風總是用那種「不和小鬼一般見識」的眼光看著她,讓她覺得自己幼稚極了。所以幾次之後,只要嶽鳴風打斷,她就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可那並不代表她就信了他的話,她不覺得有什麼優越的生活能勝過自己的一條手臂,尤其還是被個不相幹的小鬼連累,而失去的手臂。
  四年,從嶽鳴風從醫院中醒來的那一刻算起,她一直在等,可始終沒有等到。
  他從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重話,更別提責備她、恨她,他甚至從沒給過她一個道歉的好機會。因為從他的角度看,她反倒是帶給他這種清閒生活的恩人。
  但是,還是那句話,只有真正的小鬼才會信那些鬼話。
  陳文婉從冰箱拿出兩盒霜淇淋,一瓶飲料。她把飲料擰開,遞給嶽鳴風,見他的視線停在她懷裡的霜淇淋上,很有悟性地說:「我帶了朋友來。」
  嶽鳴風的眉微乎其微地挑了下。
  「妳好像是頭一次帶朋友來。」他說。
  兩人回到店裡,店中央蘇俞偉捧著一打書,無措地望著他們。他看到陳文婉就像看到救世主一樣,可要訴苦時見到了陳文婉身後的高大男人,又禁了聲。
  這是她的叔叔,哥哥,還是其他什麼人?蘇俞偉不曉得怎樣問,於是只能沉默。
  沉默的結果就是,他手中被塞了一盒霜淇淋,而人則被很不留情地推去了角落,好像他是個礙事的大型垃圾。
  蘇俞偉只能抱著霜淇淋,看陳文婉拿起掃帚開始掃地。
  他吃驚的眼都瞪圓了,以至於忽略了一直在旁邊看著他倆的那個溫和的獨臂男人,指著陳文婉說:「文婉,妳還會掃地啊?」
  「不然咧?」陳文婉扭頭瞪他。
  忙搖頭,「沒什麼、沒什麼,因為平時只見過妳拿掃帚追著人打,所以……」
  「噗……」
  不合事宜的笑讓陳文婉的臉變成了粉紅,這在蘇俞偉眼中又成了一道奇景。
  陳文婉,竟然也會臉紅!
  「蘇俞偉!給你吃的就是讓你閉嘴!」說著,掃帚飛了過來,這才是他熟悉的陳文婉嘛!
  嶽鳴風看在一邊,終於忍不住低笑了起來,雖然是低笑,但很開懷的樣子,讓拿著掃帚追著人打的陳文婉停了下來,掃帚懸在蘇俞偉的頭頂上,看著他笑,看到蘇俞偉趁機跑掉了都沒有察覺。
  「好啦、好啦,」嶽鳴風過去,收過陳文婉手中那危險的兇器,靠著牆邊立好,拍了拍她的頭頂,十八歲的陳文婉已經長到他的肩頭了,他好脾氣地說:「文婉在我這,不只會掃地襬書,還會算帳接待客人,外加洗衣、做飯、澆花、沏茶,無所不能。」
  蘇俞偉的下巴快砸著腳面了,不知是對於這個陌生男人口中的事實,還是陳文婉那張可以煎蛋的臉。
  可陳文婉並沒有拿什麼東西追著那男人跑,她只是紅著臉,任那男人摸狗一樣撫著她的髮頂,說著讓她快爆血管的話。
  蘇俞偉清了清喉嚨,像看傳奇人物一樣看著嶽鳴風,問:「叔叔,請問你是陳同學的……」
  不是他大男生八婆,是這件事實在太離奇,太引人遐想了!
  所有人都知道陳文婉的父母在她國中時分開了,陳文婉一直跟著爸爸住,那個爸爸和繼母都不太管她,所以陳文婉在學校可說是無法無天,頂撞師長,校服穿著不合格,跟男生打架時可以舉著桌子朝對方砸出,結果又落了個破壞公物,進訓導處可說是家常便飯,但她的學習成績很好,也沒有什麼不良的朋友,學校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羨慕死他們這些死黨。
  不過不管在學校時多麼瀟灑的陳文婉,一到放學的時間肯定是第一個收拾東西走人的,從不參加死黨間的聚會,哪怕那聚會是溫書、打電動還是聯誼,總之,放了學就見不到她的人。
  三年間,她成功引起所有人的好奇,但沒有人能問出她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是連朋友都可以冷落的,他們千猜萬猜怎麼可能猜得到,陳文婉那趕飛機一樣飛速離校的目的,是為了騎四十分鐘的車,來這間名字都沒有的舊書店做雜工?
  這個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能讓陳文婉露出截然不同的表情,像隻無害的小動物,並沒有聽說她還有別的親戚啊,而且她也說了不是親戚、不是朋友……
  蘇俞偉整個混亂了,而嶽鳴風在聽到他那聲很誠懇的「叔叔」時,也愣了一下。
  似乎是某種意味不明的反射動物,嶽鳴風的手從陳文婉的頭頂移開,轉而輕拍了下她的肩,像是在給蘇俞偉做介紹一樣,而帶微笑地說:「別緊張,文婉算是我的小褓姆。」
  陳文婉迅速轉頭瞪他一眼,語帶不滿地回:「誰是你的褓姆!」
  「哦,對對……」嶽鳴風故意逗她似地,「褓姆是要花錢請的,可文婉只吃霜淇淋,所以應該算是小義工?」
  「嶽鳴風!」陳文婉的臉更紅了。
  小褓姆?小義工?瞧著這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兩個完全不搭的人,蘇俞偉更加迷糊了。陳文婉對這個社會閱歷彷彿很豐富的男人指名道姓,男人逗她,她也不急,只是生著悶氣,吃著悶虧。
  真是,越說越叫人迷糊了呀!
  那之後,一放學蘇俞偉就總是跟陳文婉到舊書店來,或者說是被陳文婉硬拉來,可是把他硬拉了來,陳文婉又好像把他當成了透明人,進了書店就理也不再理他。
  蘇俞偉知道書店內的門通向嶽鳴風的家,陳文婉總是從那道門進進出出,給他拿吃的喝的,給他襬出小風扇,好讓他能舒服地趴在櫃檯溫書。
  但是,陳文婉從來不讓他進那道門。
  偶爾,門那面傳出嶽鳴風的笑聲,連他這個男生都要被吸引了,可是聽不到陳文婉的。
  蘇俞偉始終弄不明白陳文婉和嶽鳴風的關係,只是一次偶然,他脫口問出嶽鳴風胳膊的事,得知那是他一次執行任務時出差錯造成的,他才知道原來嶽鳴風並不一直都是書店老闆。
  他接著問,這件事聽上去很英勇,可頭上已經被陳文婉用書砸了兩個包,於是他就不問了。
  其他同學都在家拚命K書,或者在KTV盡情狂歡,或者在夜裡邊乘涼邊談情說愛時,蘇俞偉的時光卻是在一間和他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無名舊書店裡度過。想想也真是奇妙,只是這件事他只能自己玩味,因為陳文婉說這是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如果他說出去就殺了他。
  當時陳文婉的表情十分認真,讓他不得不承認,當代的男人真的不如女人了。
  「麻煩一下,請問這本書多少錢?」蘇俞偉的頭從滿桌的教材中擡起,看到面前站著一個中年男人,戴著眼鏡斯斯文文,手裡捧著一本英文書。
  原來這間店真的有客人!
  蘇俞偉愣了半晌,才知道櫃檯這個位置不是好站的。「啊,對不起,我不是……」
  「你好,請問是哪本?」
  眼鏡男的身邊露出一個小腦袋,是不知從哪竄出來的陳文婉。
  她接過眼鏡男手裡厚厚的英文書,看了眼名字,很職業地揚起一個微笑,在熟人看來很是可怕的甜蜜微笑,「這本書已經絕版了哦,而且是這位作者生前的最後一部作品,現在很難買到了,價錢已經翻了五倍不止。」
  「啊,五倍?」眼鏡男翻看眼書後的價格,有些猶豫,「可是我前天在這看到後,回去上網查過了,最多只有三倍吧?」
  「在你上網查的期間已經漲兩倍了呀,先生你運氣好,不然可能回來連找都找不到這本了,」陳文婉仍然笑得很甜,「這可是原版的,是現在最搶手也最稀缺的版本,是上星期一個住附近的大學教授去世,他家人整理遺物時整理出來的。家裡人不懂這些書的價值,就通通賣給我們了,這樣的機會可不多,我們也不是想找什麼書就能找到的。」
  「啊?這樣啊,那好吧,也對呢……」眼鏡男慌慌張張地掏錢,將手抱在懷裡,生怕店主反悔要搶了去似的。
  收好錢,陳文婉對那個眼鏡男的背景親切地說著:「歡迎再次光臨。」
  她把錢放進櫃檯,蘇俞偉正擋在抽屜前面,陳文婉怒著眉,換了張臉一樣叫他讓開。
  蘇俞偉傻傻讓開,無不佩服道:「文婉,妳真的什麼都懂耶……」
  一副老闆娘的架勢就不說了,這些什麼鬼書他聽都沒聽過,每本的價錢有跌有漲,怎麼可能記得住啊!中英文的也就算了,好像還有德文書?
  陳文婉甩一個「這不是廢話嗎」的白眼,好像她知道這些都是最基本、最理所當然的事。
  嶽鳴風端著盤切好的西瓜正好出來,看到蘇俞偉瞧著陳文婉那亮晶晶的崇拜眼光,不禁又笑了下。
  「考生們,休息一下吧。」他把盤子放在櫃檯上。
  「風哥,文婉真的好厲害啊,她竟然能記住每本書的價格、來歷,是不是我經常來這裡,腦袋也會變這麼好使?」
  「笨蛋,這跟腦袋好不好使有什麼關係!」陳文婉又敲了敲他的頭,心裡有些鬱悶。蘇俞偉才來過這裡幾回,就已經一口一個「風哥」,好像跟嶽鳴風很熟的樣子。
  最可惡的是,人家叫了,嶽鳴風就應,一點立場也沒有!
  嶽鳴風沒管氣嘟嘟的陳文婉,對著一直揉腦袋的蘇俞偉說:「這裡剛開業的時候,文婉可也是做過許多不得了的事,比如說把我珍藏的作家文選當墊子墊盤子,結果封皮上全是油點,帶著股炒蝦仁的味道……」
  「喂!你這人很記仇哦!」陳文婉哪想到話題會突然轉來這裡,拿了塊西瓜硬塞到嶽鳴風手裡,希望他能停止這個讓她丟臉的話題。
  不過,嶽鳴風並沒有吃西瓜,像是很專注地和蘇俞偉交談,接著說:「不過自那之後,文婉就時常上網查這裡的書籍,認識那些死了不知多少年的作家,瞭解他們的身價,然後再一併記下書的版次、書的歷史……」他頓了下,像是為了什麼事而感慨,「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文婉就再也沒把難得的書賤價賣掉了,甚至比我還要懂些,有時會對我訂定的價格提出異議,就連收錢也要比我俐落,靠不住的那個反而是我了。」
  「嶽鳴風,你說這些做什麼啦!我可不吃這套!」這麼說著,陳文婉卻不自覺地別過頭去,一點也不像是在跟人發脾氣,倒像是在躲著什麼。
  她在躲什麼,又為什麼會不爽,不爽嶽鳴風為什麼要用那種表情對蘇俞偉說這些陳年往事。
  那是他們間的事,最多再加上這間店,為什麼要像是特意去講給別人聽一樣說出來。
  「文婉。」嶽鳴風輕聲叫她。
  她的心於是顫了下,為了掩飾那不自然的輕顫,她硬生生瞪回去。剛一扭頭,可憐的鼻頭便被兩隻手指彈了一下。
  「嗷!」她捂著鼻頭,這一下還真狠,眼圈都紅了。
  可嶽鳴風卻在笑,眼睛瞇成了一條好看的細縫,看著她的矬樣,喃喃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在陳文婉還沒抓住那句意有所指的話時,話尾已經散在空氣裡不見了,嶽鳴風也換成了平時的語調、平時的眼光,「文婉,妳就是把時間都用在這些和考試無關的事情上,當心聯考真的會落榜。」
  「要你管哦!考哪裡還不是我自己的事!」陳文婉有些彆扭,像是無法迅速從剛剛那一瞬扭曲的氣氛中走出。
  一旁的蘇俞偉很神經大條地邊吐著西瓜粒邊說:「安啦安啦,文婉成績很好,考T大沒問題,真是不公平啊。平時都沒見她念書,為什麼每次測驗都能進年級前五,真是不公平啊!為什麼知道這麼多書、這麼多作家,這對考試一點幫忙也沒有,反而被認為是要扣分的呀。真不曉得『學問』這東西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
  「你在碎碎念些什麼啦,你自己不也是年級前五!」陳文婉頂回去。
  「可我每天都在拼命地K書耶!這難道真是腦袋的關係?如果妳考上了而我卻落榜,真不如一頭撞死。」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嶽鳴風全都聽了進去。
  小小的書店,滿眼的舊書,一直安安靜靜。最近,這裡變得很有活力,因為陳文婉變得很有活力,這是她有了個吵嘴的對象。
  嶽鳴風覺得,自己的話好像變少了,難道真是年紀的關係?
  聯考啊,真是年輕人的話題,原來文婉的青春跟其他的高中生並沒有什麼不同。
  「嶽鳴風,你在想什麼啦?」眼前,陳文婉的五個手指晃了晃。
  嶽鳴風說:「我在想妳本來就很聰明,可沒想到是聰明到可以上T大,真了不起呢。」
  聽到這樣的誇獎,陳文婉很不給面子地黑了臉,活像是被人用最難聽的話罵了。
  嶽鳴風有些摸不著頭腦,陳文婉咽了口氣,低聲啐啐念著:「什麼T大,還不就是間大學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的……」
  嶽鳴風滿腦袋的問號。

  第三章

  「嶽鳴風,我問你一件事。」
  那天陳文婉讓蘇俞偉先在外面等她,她在只有兩個人的小書屋,皺著眉看嶽鳴風。
  「什麼事?」
  「如果我考上T大,你會高興嗎?」
  「當然會很高興,」嶽鳴風沒有考慮,還奉送一個真誠的笑容,「那說明我們文婉很厲害啊!」
  「哦。」陳文婉低著頭,就那樣灰溜溜地離開了。
  她拉開門又拉上門,把嶽鳴風關在了狹小的書屋裡,跟著蘇俞偉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陳文婉和蘇俞偉一前一後,蘇俞偉在下了那道斜坡後追上她,同樣也問了她一個問題。
  「文婉,為什麼妳會帶我來這裡呢?」這個問題他想問很久了,「這裡不是妳的『秘密』嗎?三年來,妳都沒讓任何人知道,為什麼卻帶我來了?」
  能輕易被追上,是因為陳文婉這一天騎車的速度格外慢,她甚至不太能感覺到自己的雙腿在使力,只知道兩旁的景物是在向後移動的。
  蘇俞偉的問題讓她徹底停了下來,她的雙臂按在車把上,停在路邊,呆呆地看著被太陽曬冒了煙的柏油路,腦中重播著蘇俞偉的「為什麼」。
  「我並沒有特別要帶你來呀,只是剛好你有空而已,馬上就要聯考了,所有人都學校和家兩頭跑,只有你成績好不用那麼拼命,嘴又嚴,所以就拉你來嘍。」她說。
  「啊,只是這樣而已啊?那不就是說,隨便是誰都好了?」
  啊,原來是這個意思,隨便是誰都好啊……陳文婉也豁然開朗。面對明顯很受傷的蘇俞偉,她頭一回反應過來,自己像是做了件壞事。
  她只是想要有人陪著她來而已,這樣的願望是如此強烈,可從前的四年她都是一個人這樣來來往往,不會覺得麻煩,不會覺得累,只是一種理所應當。
  這麼說,是她終於膩煩了?對這間在她幫忙下才順利開業的書店,對店裡的那個人?
  不會,這種念頭從來都沒有過,她對嶽鳴風是一輩子的愧疚,她要還他一輩子的,要做一輩子他的右臂,並且從沒覺得這是種負擔,就算嶽鳴風怎麼樣說服她不要來,她還是一有空就跑了來,像是雙腿已經裝了自動導航。有時明明決定要回家的,最後還是自動拐上了這條坡道。
  做他的右臂,她從來沒對他說過,因為他真的會發怒。他從沒對她要求過什麼,可這是她要做的呀,就算他覺得煩。
  最近,儘管雙腿還是自動導航,可她的心變得怯懦了,她有些怕見到嶽鳴風。
  她有些怕和嶽鳴風兩個人單獨相處,儘管他們已經這樣相處了四年。她有些怕與嶽鳴風對視,儘管他看她的神情從來都沒有變過。
  變得有些奇怪的,是她自己。
  該來的,又怕來。為打破這種怪異,她拉上了朋友裡唯一有空的蘇俞偉,她只是想拉個人給她壯膽罷了。
  可是看到嶽鳴風和蘇俞偉稱兄道弟,熱絡得那麼快時,她的心又悶悶的,像是計畫出現了一個微小的錯誤,導致一切都變了味。
  難道她希望的是嶽鳴風對她的朋友愛搭不理?明知那是不可能的啊!
  所以,奇怪的真的是她吧。
  十八歲的陳文婉,很遲鈍地發現了自己,一種矛盾的煩躁情緒,欲發作又沒有理由,憋在心裡像能把身體撐爆,想吼出來卻發現一點力氣也沒有。
  十八歲的陳文婉終於發現,原來自己的人生中除了「愧疚」外,又多了一種名為「憂愁」的情緒,而這兩種情緒的起源都是同一個人。
  是叔叔,是哥哥,是朋友,是債主?
  她不知道嶽鳴風算是她的什麼人,從沒想過,覺得那很無聊,因為不管他是她的什麼人,這一輩子她都是要在他身邊的。
  聯考成績公佈那天,嶽鳴風接到了蘇俞偉的電話,說是讓他去接陳文婉。
  在靠近海邊的一家海產店裡,嶽鳴風很容易就看到了陳文婉。她在一桌高中生裡十分顯眼,一桌人只有她一個頭貼在桌上呼呼大睡,還流著口水。
  「風哥,這裡這裡!」陳文婉旁邊的蘇俞偉朝他招手。
  突然見個陌生男人出現,還是他這麼奇怪的陌生男人,一群青年人,一時間都收了聲,只聽見蘇俞偉一個人神經大條地嚷嚷,以為別人都是聾子。
  嶽鳴風低頭瞧一眼好像在說夢話的陳文婉,眉毛擰了下,有些嚴厲地問蘇俞偉這是怎麼回事。
  蘇俞偉可能沒見過這種表情的嶽鳴風,前一刻還很高亢,隨之聲音小了八度,還有點委委屈屈,為自己辯解道:「風哥,這不關我的事啊,是文婉她一杯接一杯地喝,我們沒有勸她酒的。本來我們還以為她酒量很好的,誰知不到一瓶啤酒,人就成這樣了……」
  「以為她酒量好?」他加重了前兩個字。
  蘇俞偉頓時有種正在受審的感覺,脊背都不自覺地挺直,「文婉從來沒參加過同學的聚會啊,我們哪會曉得她是有酒膽卻沒酒量的……」
  真想搖搖頭歎口氣,可還是忍住了。
  嶽鳴風拍拍陳文婉的臉頰,輕叫著她的名字。醉醺醺的陳文婉擰著眉,像會把他手指頭咬下來一樣,被吵得煩了,就會含糊地嘟囔:「我不回家,我不要回去!」
  脊背又是一涼,沒等嶽鳴風問,蘇俞偉已經稱職地解釋道:「本來我是想送她回家的,可她就是這樣,怎麼都不肯回去,都把她拖到門口了,她又精神過來,把我推開自己跑了回來,趴著接著睡……」
  一桌同學都露出愛莫能助的表情,陳文婉平時的暴行他們可都記得,這會更沒人敢捋老虎鬚。
  「本來是高高興興來慶祝的,可她一直黑著個臉,猛灌自己酒,弄得都沒氣氛了。」一個女生小聲說。
  望著陳文婉酒紅的小臉,嶽鳴風的眉擰得更深了。
  蘇俞偉補充道:「風哥,我給文婉家打過電話了,不過沒人接,應該是沒人在,所以才又打到你那去。」
  「嗯,再有這種事就打給我。」嶽鳴風一點被添麻煩的意思都沒有,沒再看其他人,拍了拍陳文婉的臉,彎下腰在她耳邊說:「文婉,我們先回去。」
  「不要……」陳文婉出自本能地抗拒。
  「我們回書屋。」他拍拍她的背,陳文婉沒有回答了。
  嶽鳴風拉起她一條手臂,想讓那條手臂環過自己肩頭,把她架起來。陳文婉的身體軟得像泥又重得像石頭,讓這簡單的動作看上去充滿驚險,因為嶽鳴風只能用一隻手完成這一切。
  「風哥,我來幫……」蘇俞偉說著就幫忙攙扶陳文婉。
  「不用。」嶽鳴風說話輕輕的,但毫無社會經驗的蘇俞偉因這兩個字又彈了回去。
  印象中,這是嶽鳴風第一次瞪他,好可怕。
  最後,嶽鳴風順利地將陳文婉架在肩頭,扶著她走。陳文婉顛簸的腳步一拐一拐,兩個人像隨時會失去平衡,看得人心驚,不過沒人說要去幫忙了。
  嶽鳴風唉了口氣,對肩頭的小腦袋說:「文婉,妳很重耶,照顧我一下好不好。」
  陳文婉半閉的口發出一串聽不懂的咕噥,然後她的頭在嶽鳴風的肩頭蹭了蹭,是他沒有手臂的那邊肩頭。
  他們離開海產店,陳文婉的腳步看上去沒有那麼顛簸了。

  ◎             ◎             ◎

  回到家,嶽鳴風從庭院的小門進入,書店關門後院門就成了正門。
  拉開玻璃門,陳文婉還是昏昏沉沉,在進屋前,腳面砸在臺階上,這一下讓她嘴一咧,擠出了一個「痛」字。
  「還好,還知道痛。」嶽鳴風說著違心的話,心裡為自己的大意也跟著痛了下。
  「你情緒不對哦……」陳文婉聞到庭院裡熟悉的花草味,加上一路的沉澱後又撞到腳,人已經清醒多了。
  她沒有離開嶽鳴風的攙扶,沒有告訴他,她能自己站著了。
  反正,他也馬上就會把她甩開的。
  下一刻,她的屁股便跌進了沙發裡。
  陳文婉的頭跟著晃了下,頓時覺得那股噁心勁又起來了,臉皺成了一個包子。
  「是我情緒不對,還是妳情緒不對?」嶽鳴風在沙發前蹲下,注意到她的臉色,小心地以手試起她額頭的溫度。因他這個動作,陳文婉的臉皺得更緊了,偏要跟他對著幹一樣。嶽鳴風沒發現她的小技倆,真的被她難受的表情嚇住,欲發的火氣都收了好幾分,只得又輕聲問她:「頭暈?噁心?還是哪裡不舒服?」
  她搖搖頭,耍起賴來追著他的話尾,說:「就是你情緒不對,你一路都沒理過我……」
  「因為妳一路都閉著眼啊,要我跟個醉貓說什麼?」嶽鳴風看了她好一會,確定她是真的沒有要吐,人也比之前好了不少,才縷了縷她額前的劉海兒,讓她人在沙發上躺了下來。
  陳文婉乖乖照辦,剛躺好腰後一硬,人就僵住了。
  「嶽鳴風,你在幹什麼?」她艱難地擡起頭,看自己腳下。
  「給妳脫腳啊,不然妳要怎麼躺。」嶽鳴風像是在打發她,邊以一隻手靈活地解起她運動鞋的鞋帶。
  看似平常的動作,實際上也是非常平常的,可陳文婉真的整個人僵住了,頓時有了種想去死的衝動。
  她穿著鞋就踩進來了,好丟人!不對,不是因為這個……
  「我、我自己來啦!」撐著雙臂就要坐起來,兩隻腳反射性地亂踢,生怕寶貝鞋被搶走一樣。
  「別亂動!」嶽鳴風抓著她腳一拽,兩隻鞋子啪嗒啪嗒地甩在地上。
  「哦!」陳文婉挫敗地躺了回去,「你這人什麼時候也這麼雞婆了……喂喂,你又在做什麼啦,你……」
  可不可以不要對她的腳產生那麼大興趣!
  嶽鳴風並不是脫完鞋就結束了,他的手指按在她的腳面上,輕輕揉了揉,好像那裡會長出什麼罕見的花。
  她、她腳很臭耶!
  「嗯,看樣子沒什麼事。」觀察了一會,嶽鳴風自己下了結論。
  陳文婉這才明白過來,他是在檢查她的腳有沒有被剛才那下撞壞。
  「這種事,你直接問我不就好了嗎,根本沒有多疼,小題大作……」
  「問妳?妳腦袋都麻痺掉了,不可信!」嶽鳴風哼笑了下,不是認真在罵她,但表示他也很不爽。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內心一連串的咒罵,嘴上只是不開心地翹了下,陳文婉可不想在這時候給自己找麻煩。
  嶽鳴風的倔脾氣,不經過三兩年是沒人能發現的。
  「乖乖躺著,不舒服的話隨時叫我,我去給妳家裡打個電話。」
  嶽鳴風沒打算繼續和她鬥嘴,確定她沒什麼大事就去打電話了。
  正如蘇俞偉所說,陳文婉家的電話一直沒有人接聽,這並不是什麼出乎意料的事;從以前起,陳文婉來書店時常很晚回去,每次都是他開口趕人,她才噘著嘴離開。
  他說她的家人會擔心,陳文婉理直氣壯地頂回去,說她爸爸和繼母樂得享受兩人世界,根本不會管她,就像她在學校闖禍,只要成績保持領先,不管老師怎麼向家長反應,他們都不會當一回事。
  陳文婉一直享有令高中生嫉妒的自由。可是嶽鳴風不放棄,他又撥了陳文婉爸爸的手機,自從四年前發生事故,他和陳家一直保持聯繫,他不想讓陳爸爸真以為自己女兒放學不回家是做什麼壞事去了。
  電話那邊不一會就傳來了陳爸爸的聲音,他藉說陳文婉身體不舒服,在他這裡休息。陳爸爸聽過很是高興,說了幾句客套話,說麻煩他照顧他們家文婉。
  電話內的雜音是某部正在熱映的電影,然後電話就掛掉了,陳爸爸沒有一點表示自己來接陳文婉回家的意思,這也和之前一模一樣。
  他是陳文婉的救命恩人,陳家對他百分之百的放心,文婉在他這什麼問題都沒有,這是陳爸爸一貫的理由。
  嶽鳴風是不信的,但他仍要得到陳爸爸的同意,才能留下這個女孩。
  掛掉電話,他想,該辦的事情都辦完了,想一想,這好像還是陳文婉第一次在他家留宿。一晃四年,那時小大人一樣的女孩已經高中畢業,變成個大人了。
  短暫的感慨只開了個頭,背後就傳來一聲悶響。
  他神經質地扭頭,結果令他啼笑皆非。
  陳文婉從沙發上滾了下來。
  「唉,才剛想說已經變成大人了……」
  沙發並不高,人滾下來不會有什麼事,嶽鳴風並不擔心,只是覺得好笑,可滾下來的陳文婉在地上一動不動,沒有任何要爬回去的意向,還是讓嶽鳴風在意起來。
  他走過去一看,陳文婉在地上自動縮成一個球,竟然睡著了。
  「文婉?文婉?」他叫她,毫無反應。陳文婉閉著眼,均勻地呼吸著,好像地毯的柔軟和溫暖都剛剛好,讓她進去一個夢鄉。
  她真的是喝了不少酒,是為了什麼事呢?聯考的成績不好嗎?
  真是小孩心性……
  十八歲的陳文婉,雙臂抱肩,在地闆上縮成了一個球,一副好可憐的樣子。
  嶽鳴風發現,自己竟有些不忍叫醒她了。
  那個小女孩,十四歲時就有著成年人的表情,可當她閉上眼憨憨入睡時,嶽鳴風有些認不得了。
  天,他在發什麼愣啊!
  「文婉,醒醒,去我臥室睡。」為了排解某些異樣似地,嶽鳴風拍她臉頰的力度有些過度。
  但也只是將就著將陳文婉拍醒而已。
  「嗯?你不是去打電話了?」陳文婉迷迷糊糊。
  「妳爸爸讓妳今天在這留宿,總不能叫妳睡沙發。」嶽鳴風一笑,「能起來嗎,還是要我扶?」
  「好啊,那你扶我。」陳文婉的回答讓嶽鳴風著實地意外了一下。
  今天的文婉,好像格外坦率。是遇到了什麼傷心的事嗎?人一傷心就容易變得脆弱。
  嶽鳴風扶著她走進臥室。
  「好了,自己小心。」他囑咐著,鬆開陳文婉,讓她自由落體到床上。
  不過陳文婉並不配合,嶽鳴風發現他鬆了手,可她的手臂仍環著他的脖子,而她自由落下身體的重量牽著她的手臂,於是嶽鳴風毫無懸念地一起跌了下去。
  陳文婉的後腦陷在柔軟的床裡,而嶽鳴風乾澀的唇則砸在她的唇上。
  他瞪著眼,長期培訓出的反應能力,讓他瞬間便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可惡的是荒廢了四年,即便腦子反應過來,身體卻仍僵硬著。
  也許那跟四年的荒廢沒有任何關係,也許他不能動彈,只是因為陳文婉極近地與他對視的那雙眼,瞇著淺淺的線,帶著調皮的笑。
  她真的笑了,還很得意地說:「原來這種老套的方法還真的有用。」
  嶽鳴風有種被耍了的感覺,一向自持的他難得對陳文婉動了怒。
  他迅速離開她的唇,看都不看一眼,教訓道:「這有什麼好玩的,妳還是留著去逗蘇俞偉吧!」
  「蘇俞偉?跟他有什麼關係?」陳文婉歪歪頭,有些不解。
  就連嶽鳴風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口中會突然蹦出這麼個名字,還帶著一種只有自己明瞭的爭風吃醋的意味。
  這讓他覺得有些難堪、窘迫。
  「嶽鳴風,你只會對我生氣,氣我喝醉,氣我耍你。可你就是不問我為什麼喝醉,為什麼耍你。」陳文婉眼神迷離,但說的話字字清晰,好像反比平時更深入人心。
  他有些怕這樣的女孩。
  「問也要等妳醒酒後再問,妳還是先睡一覺吧。」
  「這跟醉不醉有什麼關係,事實只有一個,不論醒著或是醉著都只有那麼一個,有時適合醒著時說,有時適合醉著時說……醉著時才敢說……」
  「文婉,不要鬧,妳的頭很熱。」他哄她。
  「嶽鳴風,我可能要上T大了。」她充耳不聞,只說自己的,露出一臉的憂傷。
  T大?還以為她要說什麼,怎麼會突然轉到這麼積極的話題。嶽鳴風自覺自己是愣了很久的,才鬆了口氣似地說:「T大,那很好啊,文婉果然是很厲害的。」
  還以為她是考砸了,原來正相反啊。
  「我不想去,但我爸堅持,學校的老師也堅持,連你也很高興……」
  「難道,妳不高興?」
  「不高興,從來沒有高興過,而且也不明白你為什麼會高興!」陳文婉搖著頭,環在他頸後的手慢慢移前,移到他的臉頰,「嶽鳴風,你就沒想過嗎?去了T大我就不能再像這樣時常找你了。四年,我們只有很短暫的日子能見,T大很遠的……」
  遙遠的T大,遙遠的住宿生活,只有短暫的寒暑假,和變得遙遠的無名書屋。
  她不要……就算莫名地怕見到他,可只要一想到有可能見不到他,她就什麼都不要了。
  嶽鳴風弄不清自己此時是陷入渾沌,還是因過度的震撼而影響了判斷,總之,陳文婉軟而清晰的話像刀、像錘,讓他心臟一鼓一鼓的,又脹又痛。
  他腦中一時空白,而陳文婉就趁著這個空白,以齒咬住了他的唇。
  她咬他,是真的咬,咬得他乾澀的唇疼痛起來,那敏感的疼痛竄遍了全身,女孩身上純淨的氣息帶著某種解除的預示。
  她不該,他也不該;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他的心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被挑動。
  當嶽鳴風想到這個問題時,他的唇已經離不開那片柔軟,他的身已經反客為主壓在她的身上,他的舌已經在女孩的默許下,在她口中尋覓著一種令人安心的芳香。
  「唔唔……」陳文婉全然放開,任他吸吮她的味道,他的舌掃著她口中每一處,用她從未想過的霸道。她沒被他嚇退,反而大膽地以舌與他對抗糾纏。
  她心裡好怕,這種陌生而又緊密的情愫,似乎會將她逼入一個絕境,那個絕境是痛苦的,光是想到心就抽痛,可一想到是他,她又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那是值得的……
  小小的香舌大膽纏繞他的舌,怯生生地,但沒有絲毫退縮的意思,嶽鳴風一個吸氣,順勢將身下倔強的小人按在床上,讓她夾在他與床之前,沒留任何縫隙。
  同時,他的舌也更侵入她的口中,強制性地壓下她忙亂的香舌,以火熱的舌尖勾舔她口內敏感的上頜。
  她全身一顫,柔軟的身體主動地貼向他發熱的身軀。
  她的曲線似乎在他身上壓出了一個型,讓他不由的感到她是那麼嬌小,那麼美好。
  「唔唔……」她開始推他,是圍繞在兩人間的氧氣開始不夠。
  他不為所動,反而更加強硬地再向內探,以舌尖勾捲她喉嚨深處,勾弄那寶石般的小舌,像是要將其吞下,像是要連著她的心也一起吞下肚去。
  「唔唔……啊啊……」當陳文婉的眼角擠出淚水,這個綿長的吻才算結束。
  也許並沒有結束,只是兩人的吻暫時分別而已,他們都太需要氧氣。
  同是劇烈喘息著的兩人望著彼此,嘴角唾液的痕跡訴說著他們的第一個吻有多麼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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