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記]陶板屋重慶南店聚餐

中午公司同事在重慶南路的陶板屋聚餐   王品不論是服務或是餐點方面都是可圈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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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這事,她說不愛,他強寵都要她非愛不可;
姻緣這事,她說不嫁,他搶奪也要娶她進洞房。

女人的貞節是要獻給夫君,天底下有哪個女人,
為了勾引男人,願意拿自己的清白當賭注?
可曇香將自己送上月淮的床,不為情愛、
不為權勢,她要的是這男人的命。可惜他的命她沒要到,
心卻不小心教他給撿了去。月淮在沙場上攻無不勝,
為人看著不冷不熱,寵女人倒是頭一回,
就算她是奉命要他命的女人又如何?他看上了,
那就是他的,況且她若攀上他這高官權貴,
享的是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他不放手她又能去哪?
她若真要償還他的情債,那就罰她嫁他吧,
因為他對她還沒寵夠,他非寵得她愛上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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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爹,您說這該如何是好?」男子在房中不停踱步,淩亂的腳步洩露了心中的浮躁,眼角餘光幾乎不離桌上那卷玉軸聖諭,時不時以同樣深藏焦躁的視線覷向一旁默然沉思的中年男子,「爹,您別不說話呀!」
  不同於兒子的心急如焚,孫滎沉思好久,朝一旁的管事吩咐道:「去把敏兒帶來。」
  「您找那個賤人的女兒過來是想要做什麼?」聽見那個從爹爹口中道出的名字,孫弋瞪大的眸子裡蘊含憤怒、鄙夷以及不可思議。
  孫滎口中那位「敏兒」是孫弋同父異母的妹妹,只是她娘親是酒館裡的賣唱女子,在重視門戶出身的樂國,她一輩子都別想有能在孫家認祖歸宗的機會。
  「難道您想用美人計?這招對月淮那個男人受用嗎?賤人生的女兒還是賤人,大丈夫頂天立地,您要我去倚賴那個丫頭,我寧可去死。」
  「別說當不成大丈夫,只要她能殺得了月淮,就是要你去當狗熊你也得當。」一聲重咳,孫滎改用身為爹爹的語重心長,「弋兒,你要相信爹,難不成你真想在五個月後被派去鎮守偏遠荒蕪的邊關?」
  月淮是斐國的大都督,聽說他那足智多謀堪稱鬼神的頭腦,除了斐國的軍師南宮玄以外再也無人能出其左右,傳聞或許有些誇大,但對於父子兩輩都在月淮手上連吃敗戰的孫家來說,誇大其詞一說可謂不攻自破。
  在這片大陸上,樂國與斐國常年交戰,不久前兩國君主相繼駕崩,在這烽煙四起的亂世,還來不及給予過多悲傷的情緒,繼位的兩位年輕帝王就開始廣招俊賢名士,圖的自然是諸國統一,迎來太平盛世。
  只是不知何時起,樂國年輕帝王的矛頭指向名將之後的孫家,表面上希望屢戰屢敗的孫家能戴罪立功,實則日前所下達的聖旨彰示了要將孫家從軍事主政上屏除在外的意圖。
  如此暗示教孫滎如何能不著急,抗旨是死,可若再次敗於月淮手下,親生兒子便要被派去鎮守不毛之地,不管用何種手段,他也絕對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老爺、少爺,敏兒姑娘來了。」
  「敏兒見過老爺、少爺。」清泠的嗓音不卑不亢,動聽如仙曲天籟,不慌不亂地闖入這片躁亂,成為最不協調的存在。
  「敏兒,快先起來,不用多禮。」
  「謝老爺。」她不識好歹,故意避開那雙要扶她一把的手,然後擡頭,以試探的目光瞅向眼前二人。
  她有一雙烏黑大眼,或許是裡頭匿藏太多,色調過於深沉,遮蔽靈光,漂亮的細眉宛如諷刺兩人的心急如焚般舒展輕揚,纖挺小鼻下粉淡得有些冷漠的唇兒維持淡然輕抿,姣好的容貌未施半點脂粉,神色木然看不出喜怒哀樂,穿著一身素裳,及腰烏髮僅以髮帶加以束縛,身上再無任何綴飾,乾淨而樸素。
  「實不相瞞,這次我請妳來是有要事商議。」
  「老爺找我這麼一個卑賤的女子來商議要事?」她刻意加重卑賤二字,口吻好諷刺。
  論血緣,這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的爹爹,一個則是她的兄長,只可惜樂國是注重門戶與身分之邦,只她娘親一屆賣唱女子的身分,她還不足以被冠上孫姓,就連娘死後,牌位也無法進入孫家祠堂。
  「妳……」孫弋按捺不住,卻被孫滎一個眼神制止。
  「為父知道自己愧對於妳跟妳娘,但這麼多年了,為父只希望能有個彌補的機會。」
  「不知今日老爺喚敏兒來此所為何事?」面對這兩個人,她連笑裡藏刀的問候寒暄都懶。
  她是孫滎見不得光的女兒,她娘無名無分,也從未踏足過這座府邸,她十歲那年,孫滎派的人找到她們母女倆,她被迫與娘分離,從此住進孫府廢院,除了派來照顧她的那位年事已高的聾啞老奶奶,誰對她都是不聞不問,任她自生自滅。
  「妳可曾聽說斐國大都督月淮?」
  「略有耳聞。」
  以前流落在外,對於哪國打了勝仗,哪國又慘敗而歸,街坊鄰里一傳十、十傳百,不可能飄不進耳裡,其中最令她情緒亢奮的莫過於孫將軍出兵某某處又輸了,輸給斐國的大都督月淮,因次她對月淮之名早已耳熟能詳。
  「很好,這次請妳來便是想與妳商議刺殺月淮一事。」

  ◎             ◎             ◎

  兩個月後的斐國京城大雪紛飛,敏兒身上雖裹著保暖的厚實狐裘,然而一想到狐裘之下極其單薄的衣裝,她便忍不住一陣顫抖,直到此時她仍為自己所作出的決定感到遲疑心驚,最初她以為孫滎是瘋了才會讓她去刺殺月淮,細聽由來才發現原來是賣女兒保兒子,只是那種人的女兒,她才不稀罕當。
  他們給出承諾,只要她刺殺成功便讓她從孫姓,更允許娘親的牌位進入孫家祠堂,他們還告訴她一件事,一個她非殺月淮不可的理由。
  五年前的黍城之戰,樂軍將領是孫滎,斐軍主帥則是月淮,最後結果如同上演過數百遍的戲曲,斐軍依舊在月淮的統率之下獲得最終勝利。
  那場戰役中發生的一個意外是這場戰役最主要的導火線,月淮未過門的妻子不幸成為俘虜,又不幸殞命,暴怒中的月淮在攻進黍城後下令燒城,城中三百多名百姓全部淪為一名女子的陪葬品,敏兒的娘親也在其中,她只聽聞娘過世後屍身被孫家找回得以安葬,卻不曾聽說黍城那一段的經過。
  仔細想來,他們又何須對她解釋太多,那日不得已對她吐露真相不過是有求於她,才把她喚到面前和顏悅色。
  「妳沒事吧?臉色好難看,聽說妳是熲州出身,那邊靠近樂地,是比京城這兒暖和許多。」一個與她同樣裝束的圓臉少女走了過來,輕拍著她的肩膀。
  「我沒事。」她不可能無事,一想到將要殺的人是斐國最難纏的人物,她的心就忐忑著無法安定下來。
  這裡是崔侍中的宅邸,她們一群人是崔侍中創辦的樂舞團裡的舞姬,今日會在這裡自然是為了要表演樂舞。
  「她怎會有事?我告訴妳,有些人擺出可怕臉色或漠不關心,心底裡其實樂得很。」另一個臉上掛著嬌蠻厲色的少女,開口便是惡言惡語。
  「呀,妳怎麼這麼說話,她好歹是新來的。」
  「就因為她是新來的,憑什麼立刻就被侍中大人看中?蘭馨姐偏偏在這種關頭扭傷了腳,不得不在家中休養數月,那日只有她跟蘭馨姐兩個人在舞廳練舞,難保不是她使了什麼下三濫手段害了蘭馨姐。」
  「蘭馨姐不都說了跟她沒關係嗎?」
  「舞曲馬上就要開始了,妳們還圍在那裡嘰嘰喳喳吵鬧些什麼?」舞團主人進來便瞧見她們這一方吵鬧著糾纏不休,不禁高聲怒斥:「都趕快把狐裘脫掉,到隔壁大廳門口候著,曇香,妳過來。」
  眾人一哄而散,她才得以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舞團主人面前,在這裡她不是大樂的敏兒,是出身斐國熲州,身世飄零,輾轉來到斐國京城,甫進入崔侍中所屬樂舞團的孤女曇香。
  「等會這舞妳好好跳,絕對不要出差錯,不要丟侍中大人的臉,若能跟著月都督是妳的福分,這是多少女子想盼也盼不來的,妳明白嗎?」
  「曇香明白。」她不多話,只溫順點頭。
  踏過大廳門欄之時,她的雙腳還有些發顫,今日站在這裡的本不該是她,而是團中一貫領舞的蘭馨,剛才那名少女所言不差,的確是她使了些手段才為自己掙得此刻身在此處的權利,否則光是混進樂舞團又如何能得到接近月淮的機會?
  大廳內鐘鼓琴瑟齊聲鳴響,所奏出的曲子娓娓悠揚,她踩著旋舞舞步穿梭在其他舞姬之間,來到廳中最顯眼的位置。
  席上坐著兩人,一人是崔侍中,她已見過,目光未在他身上多作停留,另一人相貌俊……魅,任誰第一眼見到他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分明長得俊美無儔、豐神如玉,卻無法稱為溫潤如玉,只因他的臉龐隱隱透著一股魅惑人踩入陷阱的致命狡獪。
  他髮半綰,綴以黑玉骨簪,身上的裝束稱得上輕簡方便,只是上身那件白衫襟口開得有些誇張,恰好因腰帶交疊收束在腹腰之上,稍微裸露的胸腹很是精碩,上頭刻有刀傷劍傷,早已痊癒,只留下不願消去的淡淡淺淺痕跡,破壞了與如玉臉龐相映成輝的美觀。
  襟口袖緣淡色金緞繡著水波細紋,白衫上另有淺色墨藍鳳凰繡紋,連翎羽都一片片精緻繡繪,栩栩如生,張翅欲飛,說實話,這真是狂野的裝扮,可由他穿來,因那張過分俊魅的臉龐變成一份帶有野性的優雅。
  他看似與崔侍中談笑風生,實則句句揣測算計,崔侍中的意圖估計不在他預料之外。
  「月都督,關於犬子一事……」
  「崔侍中大可放心,圖州一戰是崔將軍初陣,下官定當竭盡所能為崔將軍指點運兵之法,助崔將軍大獲全勝。」
  貪生怕死,貪戀榮華富貴,躲在京城想要高枕無憂的皇族權貴實在有太多太多,崔侍中剛好是那群人之一,新帝登基,突然丟給嬌生慣養的兒子一個將軍頭銜,命他出征圖州先陣,其中含義為何,明眼人一看便知。
  「犬子才疏學淺,初次領兵出征定無法成氣候,還望月都督關照一二。」他不需要月淮指點什麼鬼運兵籌謀之法,他只要月淮保他兒子的性命。
  「當然。」誰的肚子裡裝的是什麼水,月淮一看便知,這句只回得有些含糊,算是應允了崔侍中,同意征戰之時讓他兒子待在軍營當窩囊廢。
  不等崔侍中回話,月淮岔開話題,「聽聞崔侍中所創的樂舞團中女子個個如花嬌豔,舞藝超群,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是這領舞的姑娘似乎不是團中以舞藝名動斐國京城的蘭馨姑娘。」
  「是,這位姑娘名喚曇香,是團中新人,她的舞藝不比蘭馨遜色多少,前幾日蘭馨扭傷了腳,沒個把月無法回團中執舞,今日便無法在月都督面前獻舞。」
  「哦?」他不懂舞蹈,可眼角餘光輕掃過去,這位姑娘看似氣定神閒,腳下步伐卻有些淩亂,這舞跳得其實有夠糟糕的吧,「果然美豔不可方物,怪不得讓崔侍中如此上心,讓她取代蘭馨之位。」
  敏兒心想,根本是睜眼說瞎話,這個男人從一開始根本正眼瞧過她一眼,她是為了什麼才來到這裡,來到這個男人面前的?
  身上這套舞衣曝露得宛如破布,舞衣無袖,雙手臂膀光裸,衣裙連身,單薄布料開胸而下,只責任性地覆過渾圓挺立的胸脯,肚臍和腰間妙曼曲線展露無遺,裙長及膝,右側卻高高開叉,險些連臀兒都足以讓人窺視,背後更無半寸布料,美麗雪背大方供人欣賞,除了重要部位,該露的一樣都沒少露。
  雙手、雙腳上的飾物隨她舞動發出陣陣悅耳叮噹,在外人看來不知有多放蕩妖嬈,更不知她用了多大的決心才忍下無盡羞恥,顫抖著親手為自己料理這身行頭,然而月淮這個男人卻連一個眼神正視都不願意給她,難道他真如謠傳所言,對曾經美麗溫柔卻死在黍城一戰的未過門妻子念念不忘,才無法對其他女子動心?
  敏兒心裡有氣,暗想著如何才能令月淮對她投以驚鴻一瞥,否則若無法在今夜讓他帶她離去,她所做的一切將功虧一簣。
  月淮只看崔侍中不看她,她把心思花在月淮身上也過於專注,一個不留神,不知誰旋舞來到她身後,手肘不留情地往她腰上重重一撞。
  「呀!」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敏兒無法穩住步伐,踉蹌著來到月淮身旁,身子朝前方傾倒,直直倒進他的懷抱。
  「嗯?」月淮下意識伸手去接,眨眸間已抱了滿懷的軟玉溫香,縈繞鼻間的香氣令他感到無比熟悉,「姑娘……」
  「我……」
  月淮的一雙眸子似黑墨遭水潑灑被逼淡化,只餘深灰,隨著笑容展現而輕微半瞇,笑意卻半點也抵達不到眼底,灰眸之下依然平靜如鏡湖,敏兒一擡頭便撞進這樣的一雙眸子裡。
  「原來不是蘭馨那種庸脂俗粉。」月淮在她左側低頭,恰恰躲過崔侍中的視線,撩起她的一縷髮絲,嗅聞她髮上馨香。
  「大、大人?」可惡,她的身子居然在發顫,她曾想像過千百遍與他初對面時談話的情景,可沒有一幕能應對現下這個狀況。
  他眼神還算正直,只不過藏了慣於算計的深沉,她以為他並非好色之徒,可現在他在做什麼?他一手撩玩她的髮,另一手緊扣在她身後,長有薄繭的指掌動作輕輕,若有似無地撫弄她裸露的光滑雪背。
  樂舞聲在敏兒倒下那一刻便靜止,拜此時的鴉雀無聲所賜,她能清晰聽見身後眾人帶了些羨慕的狠狠抽吸聲,見鬼了,如果被他吃豆腐佔便宜能被人眼紅羨慕的話。
  「這是曇花的香味?真令人懷念的香氣。」灰眸的瞳心浮上一絲玩味。
  毫無疑問的,他在試探她,想要從她的反應探查她跟崔侍中的關係究竟深入牽連到何種地步,只可惜他所擔心的沒有發生,在他懷裡顫抖如秋風落葉的那具身子不像有任何偽裝,她身上會帶有曇花的香氣也許僅是巧合。
  「請您放、放……」敏兒顫抖得連話都說不完整。
  奇怪,眼前的男人既沒有目露兇光,更沒有做齜牙咧嘴的可怕表情,他甚至在笑,笑容很溫和,即使缺少了情感也無損那股無害魅色。
  思緒自動溜轉到他所說的那句「真令人懷念的香氣」上頭,她確實有用曇花花瓣入浴沒錯,純粹是因為是孫滎的指示。
  曇花一現只是傳說,曇花並非只花開一瞬,它是很常見的觀賞植物,每夜開花,那麼他懷念的究竟是什麼?
  「放肆,妳還想賴在月都督身上到什麼時候?還不趕快起來!」
  崔侍中的怒喝驚醒在場眾人,在她上方俯瞰她的月淮臉上閃過一抹可惜。
  「大人,請您放手。」她對月淮輕聲說著,在那陣開始沸騰的竊竊私語之中,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
  不是她不要起來,而是月淮沒讓她起來,她敢打賭,如果不是崔侍中,月淮絕對不介意抱著她吃她豆腐直到地老天荒,也會無視旁人,要眾人陪著他任性到滄海桑田。
  「抱歉,姑娘摔倒得太突然,我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突然到能發愣如此之久?這種謊話連三歲小孩都騙不倒,但好歹他鬆了手,她急著退開之際他又湊了過來,及時在她耳邊輕吐一句語音帶笑,「我剛才喝了不少酒,妳還是趕快回去穿上衣裳吧。」
  「您……」他暗示的話她居然聽懂了,也不知該說他下流還是她。
  幸而她順利退離他身旁,從地上爬起來,剛想回他一記不友善的眼神狠瞪,卻在對上他眼神之前就被崔侍中的怒吼打斷,「妳們全給我退下!」
  好好的一場樂舞變成或許會激怒月都督的鬧劇,誰也不敢多話多留,敏兒也尾隨眾人默然離場,臨走時她不忘偷覷月淮一眼,暗自懊惱剛才自己反應過於激烈,如果事情被她搞砸該如何是好?
  「崔侍中,關於剛才那位姑娘……」
  「讓月都督見笑了,那名女子到團中不過十數日,果真比不上蘭馨,無法執以領舞重任,還令月都督心生不悅,我稍後便命人將她重重責罰。」
  看崔侍中憤恨著急的模樣,彷彿剛才那個叫曇香的舞姬騙了他全部家財,令他恨之入骨,看來是怕自己不保他兒子的性命安危呢,月淮輕輕搖頭,微微笑道:「不,下官是想請侍中大人把那名姑娘賜給我。」

  ◎             ◎             ◎

  「大人為何要向侍中大人索討曇香?」
  夜幕籠垂,之前如同鵝毛紛飛的雪勢已收攏成棉絮輕飄,敏兒將傘舉高,未讓雪絮在身旁月淮的肩膀、髮梢有片刻停駐的機會,卻也與他保持一定距離。
  雖說是遭人暗算,在宴席上作出那種失禮行徑,他確實該動怒,更甚的,或許會以為她厚顏無恥,急著對他投懷送抱,怎麼會像現在這樣呢,「是啊,那是為何?」
  反問她呢,她才比較想知道好嗎,先前樂舞因她的失敗而落幕,回到隔壁房間,身旁陸陸續續傳來各種安慰或奚落,敏兒都無意去聽,只一人靜坐在角落,思忖下一步該如何行事。
  崔侍中需要她……不,一開始是需要蘭馨,只是被她取而代之,要將她獻給月淮以確保三個月後的圖州一戰,自個兒的兒子能平安返回,他等待著月淮的一個點頭,把她帶走,她也在等待,由月淮的行為判決成敗,沒想到全因一個意外前功盡棄。
  剛才是誰撞了她一下?她有想過把那人找出來狠狠報復,讓那人深刻體會她失去為娘親報仇的悲痛,可現在真的不是時候,她必須想辦法讓月淮帶她離開。
  「曇香,妳出來一下。」舞團主人在門外喚她。
  敏兒起身走過去,沒有多餘的動作也沒有多餘的話,在這兒她從來不多話,不是因為性格如此沉默寡言,而是怕話多了會禍從口出,怕別人從她的言辭揣測到她的目的。
  「大人,曇香來了。」
  有那麼一瞬,敏兒大大瞠著一雙沉黑眼兒幾乎不可置信,月淮竟然站在門外,不同於剛才在大廳所見的張狂,此時他已穿上一襲玄墨錦裘,未受骨簪約束的一半墨絲於雪夜的冷風中飄飛輕揚著,加上他原本就俊魅的外貌與修長的身形,莫名變得優雅飄逸,猶如一名溫潤如玉的貴公子。
  「這是……」她想問明他的來意,是不悅斥責抑或想親自對她處予責罰,然而他只瞅了她一眼,那個眼神讓人探查不出深淺高低。
  他語氣平和地開了口,「走吧。」
  是讓她跟他走?他不追討剛才的事就要她跟他走,為什麼?
  「還傻愣著做什麼?快追上。」舞團主人取來油紙傘塞進她手裡,「以後會如何得看妳的造化,但我警告妳,在侍中大人的目的達成之前,妳最好放聰明一點。」
  敏兒溫順地點頭,並非許下任何承諾,而是為擺脫麻煩,盡快追上已先行一步的月淮,崔侍中的樂舞團從一開始就只是供她過河的橋梁,她一直有自己的計算。
  她小跑著追上,月淮沒有刻意加快或放慢腳步,在別人家的院子裡信步而行,她輕易便追趕上,卻因積雪凝冰在地上形成的溼滑險些不雅摔倒,還是他及時出手扶了她一把。
  「何必如此匆忙?我會等妳的,畢竟我已向崔侍中討了妳。」
  敏兒匆忙的原因就是想探知他的意圖,所以才會有此一問,「大人的舉止令曇香感到受寵若驚,同時也倍覺惶恐,可否請大人告知?」
  他是喜愛她,所以才跟崔侍中討了她?不像,他剛才的一舉一動在旁人眼中看來或許像對她含有絲絲興味,在崔侍中看來是有種山雨欲來,在她看來卻是以戲謔揶揄,企圖從她身上探尋些什麼。
  「或許是突然動了惻隱之心也說不定。」他的嗓音含有酒後醇醉,白色的氣團剛離開彎出弧度的薄唇就遭夜色吞食得不見蹤影。
  「惻隱之心?」誰對誰的?他對她嗎?
  一個能夠無情地下令燒死三百多位百姓和她娘親性命的男人,竟膽敢在她面前談論惻隱之心四字,敏兒必須小心翼翼,謹慎提醒自己才能不把心中的嫌惡鄙夷哼嗤出來。
  「妳為何要進崔侍中的樂舞團?」月淮故意不為她解惑,反問著。
  他見過許許多多棲身在崔侍中樂舞團的女子,美則美矣,全是倚賴脂粉濃妝,她是天生麗質,他一看便知,即使卸去精美妝容也無損她本身的姣美分毫,像她這樣的女子就算出身再貧寒,也定會被哪位高官將領看中,若非崔侍中費盡心機把她尋來,便是她自己原先就有何種打算。
  「崔侍中的樂舞團聞名斐國,而且出演一場報酬不菲。」她知道月淮難纏,自然要求自己必須事事做的、說的都不留半點痕跡讓他生疑。
  崔侍中的樂舞團不僅只為達官貴人表演歌舞,有時候甚至會被召進宮裡取悅君王,只要在這裡就一定會有見到月淮的機會,孫滎千方百計讓她混進來為的就是這個。
  「為了豐厚報酬便穿上那種衣裳在男人面前跳舞?」他沒有輕蔑之意,純粹是警告。
  「為求生存,以各種方式尋求出路,曇香不認為有何不妥。」在遇見他之前不曾那麼認為,在遇見他之後也不曾。
  亂世之中不論富貴貧賤,女子皆為男子的附屬品,幸與不幸全是各人的命,她碰巧是不幸的那群人之一,只能靠自己的雙手雙腳一步步往上爬。
  「如果……」沉重冗長的嘆息消失久久,他驀地奪過她手中紙傘,把她拉到身旁,逼她進入傘下那小片天地,緊貼著他而站,「如果是我的東西,我不會讓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看見妳那個模樣,再者我很討厭別人隨便觀賞、亂碰我的東西。」
  他是俯身貼在她頸側說的,灼熱吐息噴撫在她右側鎖骨,輕而易舉地鑽進狐裘襟緣下,還試圖一路往下,她沒有帶更換的衣裳,狐裘之下仍是那套曝露放蕩的舞裳,因他之舉,敏兒的身軀不住激烈顫抖。
  「大人,您醉了。」敏兒以深鎖黛眉表示對他的抗拒,卻不敢將他推開,好在他們仍在侍中府裡,她賭的是他不可能作出過分踰越之舉。
  「我的確是醉了。」他不反駁,如此回應著,拉過一隻緊握成拳,甚至有些微微發顫的無骨柔荑,將傘柄塞了回去,然後頭也不回,先她一步出了侍中府大門,站在轎旁等她,「上去吧。」
  那該是他乘坐而來的煖轎,沒有裝飾得奢華浮誇,倒是挺氣派莊嚴,重點是足以防寒,在這樣的冷天坐上去很是暖和。
  她沒有推辭,坐上那頂轎子之時甚至表現得毫不客氣,她根本沒想過斐國的冬天會這麼冷,那件舞裳不只令她感覺羞恥,還險些令她凍成冰塊。
  「大人。」當帷幔要從修長的指間滑開之時,敏兒倏地抓住他的手,「您不坐嗎?」
  「這聽起來像是邀請。」
  「曇香沒有別的用意,只是佔了大人的轎子心中過意不去。」敏兒沒讓月淮誤會,可若是默不作聲,他鐵定會誤會。
  「妳放心,崔侍中既然請我來此,又贈我如此大禮,就絕不可能大失地主之誼要我徒步返回。」他所說的大禮自然是她,既然要塞給他這麼大的一個人,就不可能把包裝,也就是送往府上的準備偷工減料。
  他說的她都懂,可能接近他的機會多一刻是一刻,哪怕只有短短須臾,她也想從中找到刺殺他的最好時機。
  「若姑娘不介懷自然另當別論,只是我方才喝了不少酒,酒亂心性,與姑娘躋身在如此狹窄的空間,難保不會做出冒犯姑娘之事。」反正他是不介意,壞壞扯笑,甚至還用指輕戳自個兒的腦袋,告知她這兒的思想意識不太明晰,當真作出唐突佳人的舉動還請多多包涵。
  「大人還未回答剛才曇香的疑問。」敏兒本想說不介意,卻也知道操之過急的表現只會壞事,只能鬆開手,反抓即將完全落下,隔絕兩人的帷幔,一雙眼兒凝瞅著轎外的他,不讓他藉此遁逃。
  「剛才的疑問是說為何要向崔侍中索討妳是嗎?」看來是這樣沒錯,她過於認真的表情讓月淮低低噴笑,「我瞧見了在宴席上碰撞妳的人是誰,對方當時的表情估計跟想把妳往刀口上撞差不了多少,但我無意探究妳在團中與人的交際情況,這件事是所謂的惻隱之心,跟我想賣崔侍中人情的理由各佔一半。
  姑娘,妳是個聰明人,妳似乎跟崔侍中並無太多深厚糾葛,再過去就不是能任妳探究的領域了。」
  他將帷幔從她手上抽走,徹底覆掩住那張在最後一瞬似乎顯露著重重困惑與無限愣怔的豔美芙顏,除此之外他還隱瞞了一件事,他沒有說謊,只要靠近她就會產生一股懷念之感,那種懷念不是藉由她來惦懷任何一人,而是想要貪婪吸取更多她的甜美芳馥,用以剖解自己那顆因她而過分悸動的心究竟想要向他傳達什麼。
  他果然是醉了吧,否則為何用手緊壓著心臟所在的地方,仍然無法阻止那股狂亂的跳動?

  第二章

  轎子進了後院後停下,敏兒還來不及環視熟悉四周景物,另一頂轎子隨後趕至,停在門外,月淮下了轎,走向她這一方。
  「跟我來。」
  她默然跟上,此時已是深夜,難以分辨建築物的輪廓,只知道月淮帶著她走過至少兩個迴廊和長廊,經過幾個院子。
  月府中人皆已睡下,在這樣的雪夜,府中更沉入一片死寂,偶爾看見在廊下懸掛的燈籠因冷風吹得不住搖晃,燭火搖曳,使投影在地上的影子也一起不穩晃動。
  「福伯,你睡了嗎?」月淮在一間仍有燭光透出的房門前停步,敲門之時對屋內之人喚得很是恭敬。
  「來了,少爺,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我只是來知會你一聲,這位姑娘以後在府裡住下,我想讓她住進東廂房。」
  由於月淮欠身退開,讓名為福伯的老人看見敏兒的存在,同時也讓她瞅見福伯臉上的驚訝不已,這位福伯從外貌看來已是花甲老人,她猜福伯是府中管事,月淮才會帶她同來告知。
  「少爺,東廂房是、是……」福伯看……不,是瞪了敏兒一眼,然後面有難色地回給月淮一記不可置信。
  「不要緊,反正再也不會有人住進去了,就讓她住在那兒吧。」月淮搖手打住,沒讓福伯的話延續下去。
  「少爺,能容老奴問一句,這位姑娘是何種身分嗎?」
  何種身分?別說福伯,就連她也很想知道,他貿然帶她回府,該如何向府中之人解釋她於他是何種關係與身分?
  「她並非供使喚的下人。」除了這一句,月淮並未表露更多,「夜深了,不妨礙你歇息,東廂房那邊我會帶她過去。」
  隨著月淮走在迴廊上,敏兒開始懷疑,莫說刺殺他,或許就連令他對她卸下戒心也辦不到,短短一個時辰的相處,她無法說已把他看通看透,可至少已估摸出自己成敗的可能性,孫滎怎麼會認為她殺得了他?她能殺得了他嗎?
  不!她人都已經來到這裡,站在他面前,娘親就是喪命在他手中,她怎能退怯?
  調整呼吸,讓心情變得稍稍平穩一些,敏兒裝出溫順遷就,「大人不必為難,即使再惡劣的環境,曇香也能安然處之,若有不便之處,讓曇香住進下人房也是無妨。」
  她完全不介意住在哪裡,能不能過上養尊處優的生活,她本就不是什麼大家閨秀,更不是有資格討得他寵愛和恩惠的女子,她接近他,充其量只是為了報殺母之仇。
  「我府中不缺下人,我也不是帶妳回來當下人的。」他突然停步,推開一扇房門,朝她招手,率先走進去。
  「那麼敢問大人想要拿曇香當什麼?小妾?偶爾用來取樂的貼身女婢?抑或純粹只是侍寢的女子?」無論是哪一樣都十分有利於她。
  從下定決心前來斐國行刺的那一刻起,敏兒早已有著會失身於他的覺悟,說沒有感到恐懼、憎惡只是逞強,試問有哪名女子願意將清白之身交付給完全不喜愛之人?但她沒有其他選擇,在床上是殺死他的最佳時機,最好能在今夜,為此她已準備了不少歹毒兇器,不論是偽裝成牡丹髮飾的輕薄匕首還是暗藏玄機的暗器手鐲,都足以令他死上幾百遍。
  「妳說的提議都很不錯,但妳似乎錯估了我。」
  「錯估?」她只是純粹建議,佔便宜的人是他。
  月淮沒有接話,他在屋內摸索幾下,點亮燭火,她那張豔容上的警戒和防備在突如其來的光亮中在他眼前曝露,無所遁形,分明看起來是那麼地害怕他,又要裝出視死如歸的模樣對他各種邀請,真是有趣。
  「我必須告訴妳一件事,我對人的感情比妳想像的還要淡薄寡情,自小,只有責任與逼不得已的承諾能對我造成影響約束,所以對於才第一天認識,甚至還相處不到兩個時辰的女子,我沒有要讓她侍寢陪伴,共度漫漫長夜的心情和興致。」
  「您真愛說笑,即使遠在靠近樂地的熲州,您對您未過門妻子的寵愛有加,這也是家喻戶曉的事情。」她不相信,一個一怒為紅顏,無情殺死三百多人的男人竟然說自己淡漠寡情?實在太可笑了。
  「才說過妳聰明,妳卻裹著滿身的軟刺滾進石頭堆裡。」以卵擊石的傻子他見過不少,像她這樣竭盡全力挑釁卻不知意欲為何的還真是沒有,「秋彤已經是過去,就我讓妳住進東廂房這點還不足以令妳明白嗎?」
  秋彤,全斐國最美麗的女子,她也是月淮那位未過門便遭遇不幸,在黍城一戰中喪命的未婚妻。
  「這裡是秋彤姑娘的房間?」豔美小臉上的倔強潰不成軍,連流星閃逝的速度都無法比擬。
  「準確來說,是每回她來我府上時都用以休憩的房間,妳該不會在害怕吧?」不無可能,像她這種外硬內軟,看起來很能逞強的類型,只要是一點點光怪陸離的事情就足以令她高聲尖叫,四下逃竄。
  現下原本還粉潤可愛的氣色好似一下子被抽光,換上絲絲慘白,「若曇香說害怕,能換來大人的憐惜陪伴嗎?」
  月淮瞅著她,像在看一樣新奇玩意,然後驀地朝她走來擒住她的下頷,輕輕嗤著笑低語道:「我是真的醉了,趁我還能保持意識清醒的現在,我必須離妳遠一些,姑娘,別再誘惑我,否則我會以為妳如此奮不顧身是另有圖謀。」
  她在劇烈顫抖,他猜得果然沒錯,她分明很不習慣與男人獨處,偏又站在他面前時時口吐違心之論,改天他定要派人去查查看這個女人的身分,以及她是否如表面那般,當真和崔侍中毫無關聯。
  「至少讓曇香知道,大人想要拿曇香如何。」她不喜歡被他碰觸,壓下陣陣顫畏與厭惡,強忍著想一手將他揮開的衝動,敏兒咬了咬下唇,勇敢迎向他充滿試探的目光。
  「我會想,但不是今晚。」他也會隨便給人承諾,實屬難得,她應該是頭一個,「對了,若真害怕得難以入睡,又仍存有先前那般視死如歸的決心,不妨來找我,出了房門沿著長廊走左拐,經過兩個院落,看見種有竹子的院子裡就能找到我,男人即使睡著了也能辦事,相信我的表現定不會讓姑娘失望。」
  要辦他自己一個人去辦,她寧願拿棉被裹著全身踡縮在角落裡發抖,也絕對不要去找他!

  ◎             ◎             ◎

  月淮那個騙子,說什麼他會想,結果五天過去了,除了帶她回府那天晚上,敏兒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的蹤影。
  她不是不曾試圖找人詢問月淮的狀況,可唯一能為她解惑的福伯只淡然回答一句:「您以為少爺是個大閒人嗎?」
  他當然不是,再三個月就要出兵圖州,恐怕他是在忙於準備各種事宜,可無法接近他的現下莫說是拿刀捅進他胸膛,敏兒就是想下毒也辦不到。
  孫滎給她的毒藥聽說有發作時間,快了她會無法脫身,慢了則趕不上三個月後的圖州之戰,再不想想辦法恐怕她就只能一直坐以待斃,坐到連月淮都忘了她,她淪為他府中不知姓甚名誰的閒人一枚,就此含恨而終。
  「沁兒、沁兒,快幫幫我,給少爺衣服熏香用的香料用完了,我現在又走不開,快幫忙到店鋪買些回來。」
  「什麼?我這邊也很忙呀,少爺的朝服髒了要拿去仔細清洗,妳找別人啦。」
  兩個丫鬟從她面前走過,拉扯一番沒得出結論,她靈光一閃,心想難道這不是個天賜良機?與其千盼萬盼希望盼來遇上月淮的機會,還不如混進下人之中與下人打好關係,再伺機找尋機會接近他。
  敏兒用力眨眸,眨掉裡頭的重重心機,唇兒微微上揚著和善的彎度,走到那兩個丫鬟身旁,「要不我幫忙去買?」
  婢女灡兒瞅了她一眼,搖著頭慌忙擺手,「您?您不是少爺的客人嗎,不不不,怎能麻煩到客人。」
  「少爺的朝服也需要熏香吧?這麼急著拿去清洗,證明少爺很快便要入宮面聖了是吧?這麼重要的事情刻不容緩是吧?」
  敏兒一連說了三個令人招架不住的問題,灡兒最後只能低低弱弱地回話,「那、那就麻煩您了……」
  那次之後但凡誰遇上困難,敏兒都當仁不讓地跑去幫忙,才不過短短兩天,她在眾人眼中的身分地位就從莫名其妙的客人,升格為跟溫柔善良又美麗可愛的秋彤姑娘一樣和藹可親,就連最初對她表以不悅的福伯也對她刮目相看。
  「曇香姑娘,來、來。」
  這天,敏兒剛幫忙打掃完前院積雪,經過竈房便被廚娘徐大娘喊住,一碗甜湯伴隨熱情的呼喚被塞進她手裡。
  「這是……」敏兒有些不明所以。
  「給您的呀,趁熱快喝,剛才有路過的都喝完了,這麼冷的天,您也喝一碗暖暖身子。」
  「謝謝。」敏兒沒有推辭,接過就在門前大臺階上落坐,一口一口地喝起來,暗暗告訴自己,不是因為徐大娘的過分熱情,而是因為斐國冬天嚴寒的氣候令她無法適應。
  「姑娘,我能不能問您一個問題?」似乎此時竈房內無事可做,徐大娘也跟著坐到臺階上。
  「問吧。」
  「呃,聽了以後您別生氣,我也只是好奇,大夥兒從福老頭那兒聽說您是崔侍中送給大人的,可我們看您不像被崔侍中重金收買過的樣子,又不像貪求榮華富貴的女子,您到底……為了什麼會願意被當成物品一樣被送給少爺,到月府中來?」
  敏兒跟崔侍中從頭到尾都不是同一掛的,也不可能告訴徐大娘,自己來此是為了殺害她家少爺。
  碰巧,竈房裡的沫兒探頭出來,「您該不會是為少爺的『美貌』所傾倒,才會願意跟少爺走的吧?」這是下人間常有的玩笑,喜愛把月淮有些魅惑妖冶的長相稱之為美貌。
  這個玩笑來得太恰巧,「我在熲州時見過大人,幾番打聽終於得知他的身分,成年後來到京城就是希望能再見到他,侍中大人說要把我贈予大人之時我心裡的歡喜無法言喻。」微垂著螓首,將垂下的髮絲撩至耳後,敏兒故意逃避兩人的目光,甚至裝出懷春少女的羞赧模樣。
  「真的假的?」沫兒衝出來,緊握住她的雙手,「真是太好了,您這麼喜歡少爺又這麼能幹,以後照顧少爺生活起居的事就交給您了。」

  ◎             ◎             ◎

  敏兒照顧月淮的生活起居已過兩日,是有見到他沒錯,可跟他說的話絕對不超過三句,因為他沒給她那個機會。
  好比此刻,月淮匆忙回來,根本不在意在他房中收拾整理的人是誰,看見人便抓著吩咐道:「正好,櫃門別掩上,把我的朝服拿過來,我要進宮。」
  敏兒有幫忙洗過朝服,自然知道他的朝服是何種模樣,可他擺出的那個姿勢是要她幫他穿上?
  「妳還愣著做什麼?快些,我很急。」
  她知道他很急,可她不曾幫任何男子著裝,更不懂朝服著裝的順序,只能憑藉記憶,搜尋以前瞧見孫滎和孫弋穿朝服的模樣,兩國朝服的著裝順序該是一樣的吧?
  「手腳怎麼這麼不利索?算了,我自己來。」抓住那隻慢吞吞摸索半天仍一無所獲的小手,正要移開,突然感覺手下滑膩的觸感並非一名做慣粗重功夫的丫鬟所能擁有,加上那股極為熟悉的若有似無的芬芳氣息……她是誰?好似在哪裡見過?
  「大人?」抓著她的手就算了,還目不轉睛盯著她看,覷進迷茫瞳心,敏兒隱約猜想到這個男人忘記她忘得有多徹底。
  定是她的雙手令他起疑,她並非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要知道這雙手在兩個月之前並非此刻這個模樣,它甚至因為多年的操勞有些龜裂脫皮,還是孫滎命人為她敷上許許多多滋潤修復的神奇膏藥,它才變成現下這種冰凝如絲滑的模樣。
  「妳是……」奈何瞪著她半晌,閃進月淮腦中的依然只有昨晚跟眾位將領所談的內容以及今日面聖時要提及的事,沉思頃刻之後唯有作罷,打算先解決眼前緊要之事,其他的稍後再談。
  月淮這一去便是大半日,回來時日已西沉,他去了書房,那名看起來不像婢女的女子也在書房裡,正整理他忘記收拾,隨意堆積的一地書冊。
  「妳是誰?我可不曾聽說最近有新進的丫鬟。」他像先前兩日那般若無其事地坐到書案前,第一件要做的事不是去翻動案上的書冊或公文,而是突然丟出問句。
  「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那瞇眼深究的動作好理所當然,敏兒只能大發慈悲提醒他,「在侍中府上曇香曾為大人獻舞,事後大人憐惜曇香在崔侍中的樂舞團裡遭人嫉妒欺侮,便同意帶走曇香。」
  「我好像想起來了。」印象越來越深,記憶也越來越清晰,她是個罕見的美人,侍中府那夜那身扮相又引人無限遐想,太容易回想起來,「只是妳所描述的跟我所做的似乎略有不同?」
  「既然大人早已忘卻,又何必事事錙銖必較?」敏兒倒希望他能忘得更徹底一些,好加油添醋。
  「也是。」月淮訕笑一下,並非有意忘記她,而是沒有把心思耗費在她身上,如今她再度出現,倒讓他記起被她所牽動的古怪情緒。
  「妳叫什麼名字?」
  「曇香。」她使用這個名字已有些時日,然而不論由自己親口道來或是聽旁人所喚,依舊感覺陌生。
  「是焚香用的檀香?」
  「是月下曇花的曇香。」
  「難怪妳身上有曇花的香氣,原來是人如其名。」
  「若大人不喜歡這股香氣,曇香換一種便是。」她不叫曇香,她討厭曇花!
  兩個月前,敏兒仍在大樂籌備刺殺一事之時,孫滎命人找來大量的曇花以及曇花的香料,日以繼夜,命令絕對要在前往斐國之前令她全身徹底熏染上曇花的香味,孫滎說她心機太重,怕她過分利用這一點,一直隱瞞著實情,她不明所以,卻隱約猜想定是與月淮有所關聯。
  「不必,現在這樣就很好。」
  「方便大人對某些事物加以懷念?」記得初見面之時他是這麼說的。
  「對,也不對,想知道頭一回見到妳,我在想的是什麼嗎?」
  「還請大人告知。」敏兒不會直言他有想撕碎那件舞衣,將她壓在身下一逞獸慾這種念頭,就算她不懷疑他真的有那種想法。
  「好奇心真重。」每回遇上她,月淮心情就無由來的愉悅,害他忍不住想使壞捉弄她,「妳走過來我便告訴妳,如何?」
  雖知有詐,她仍想知道自己的利點究竟在哪裡,她閱歷太淺,這輩子還沒碰上過月淮這種人,不知道原來大奸大惡並非仗勢欺壓,而是偷偷玩陰的。
  月淮只是不動聲色,在她靠近之時伸腳去絆她,她就如同侍中府那夜自動落入他的懷抱。
  「意外。」他順勢抱住她,並阻止她掙紮起身。
  「您……」什麼意外,怎可能是意外,分明就是他出腳絆她,「請您放手,否則曇香無法起身。」
  就是沒想讓她起來,她越掙紮他抱越緊,因為她死命扭轉頭,不讓他的唇碰觸她粉嫩臉頰,他乾脆邊輕吻著形狀可愛的耳朵,邊低聲笑謔,「現在我來告訴妳吧,妳身上有跟秋彤一樣的芳香,但是妳更讓我擁有一親芳澤的衝動。」
  「你、你……」她現在沒想要聽這個,而且每回被拿來跟秋彤作比較,心臟就會出現宛如被人用手掐緊的窒息一疼。
  被他緊緊擁抱,敏感的耳朵還遭戲弄輕薄,敏兒只剩下顫抖,如果他現在放手,她一定會癱軟倒地,縱使如此,她還是寧願他立即鬆手。
  「注意敬語。」他其實毫不在意,只是想看她要氣又不能氣,強忍著的可愛表情,「妳該沒有忘記崔侍中將妳贈予我了吧?現在這麼反抗真的沒關係嗎?崔侍中的目的都還未達成,還是妳打算背叛崔侍中?」
  棄暗投明很好呀,不管她有沒有那個打算,他都決定要好好疼愛她,誰讓她每回出現就只會擾亂他的一池明鏡。
  「曇香不清楚大人與崔侍中的任何事。」天大的冤屈,她是有苦難言啊。
  「妳什麼都不知道卻願意跟我走?」
  「即使在舞團中待遇非優,一飯一宿之恩至少要報。」在這樣戰亂的時勢,這樣的理由足矣。
  「崔侍中只是對妳有一飯一宿之恩,那麼就我救妳脫離苦海的大恩大德,妳又要如何回報?」月淮沒有立刻相信她,因為她看起來不像隨隨便便就會對人付出高情厚誼。
  「曇香願意為大人做任何事。」
  「比如?即使是獻出這具身子也可以嗎?」
  「可以。」
  回答得好乾脆,若是懷中嬌軀沒有此刻這股抖顫,他或許會信。
  「曇香。」
  「什麼?」他想要她,她求之不得,她等著他徹底對她卸下防心。
  「我對妳做的談不上恩惠,只是我已經決定了要把妳留在身邊,好好疼愛妳。」
  他……說了什麼?敏兒整個人愣住,完全無法反應。
  他的吻在她眼眸呆眨時落下來,她不是躲閃不及,而是不知該如何去躲,硬生生承接了來自月淮,令她無比厭惡的親密之舉。
  起初以為他的唇定是薄涼無溫,實則不然,那唇上的溫度暖烘烘的,焐熱了她的微冰,就像他的懷抱,一旦被他緊緊擁抱就會貪戀上那股暖意,捨不得抽身離開。
  親吻是兩個相愛的人才會做的最親密之事,她不喜歡他,可他的吻那麼溫柔,蘊含能將她牢牢囚禁的魔魅,灌注了無限柔情蜜意,令她感覺自己被他捧在手心珍愛著。
  她幾乎要迷醉在他的溫柔之下,他的舌從不以橫蠻的攻勢加以攪亂,只會一下下給予誘哄,舔舐著讓粉唇軟化才小心翼翼地引出小小粉舌,吮吸著引起虛軟酥麻,讓她再也無力抗拒,只能任由唇舌在他嘴裡軟成綿飴,遭他戲玩吞食。
  「曇香……」月淮放開她時,瞅見她快被他吻暈了,那赧紅著雙頰,雙眼迷醉的呆憨模樣令他很是滿足,「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唔,我、我喜歡你。」舌頭跟棉絮一樣好像快融化了,她幾乎連話都說不完整,更費盡心思去解釋他話中之意。
  「妳喜歡我?」月淮一愣,隨即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我是想問平時那個丫頭去哪裡了,好像是叫沫兒?難道是跑哪兒偷懶去了?」他記得那丫頭好像很討厭陪他夜讀,每回三更未到就藉故溜走。
  「你、你……我……」問非所答,而且還是這麼丟臉的回答,好羞人,「若大人喜愛讓沫兒陪伴,曇香去喚沫兒來。」她不要再留在這裡,無論是被他一覽無遺的窘態抑或無所遁形的失態,她都無法再容忍,只想立刻逃離這裡。
  「別走,話還沒說完呀。」她要走,他偏要她留,月淮臂上使力往她身下一托,敏兒由趴改為坐,被他抱坐到大腿上。
  「曇香再也無話可說。」敏兒知道頰上的兩股滾燙意味著什麼,那是被捉弄的羞恥,以及對自己竟然為剛才那個吻和他此刻的強硬之舉而動心的憤怒,她怎能為他心動?
  「我似乎有權利知道妳喜歡上我的原因,該不會是因為侍中府的事吧?」如果她回答是,他只會說她太單純了,她看起來也沒有那般純情,被崔侍中委託之事他也不過舉手之勞,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那個只懂得吃喝玩樂的紈褲子弟領兵作戰。
  「多年前,曇香曾在熲州與大人有過一面之緣。」
  「是嗎?我怎麼不記得?」熲州地處臨近樂國,土地並不十分廣闊,去那裡的不是將領就只有使節,他去過的回數寥寥可數,「像妳這樣的大美人,若曾見過我怎會忘卻?」
  「那時曇香仍未長大。」他要對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有興趣才是心理變態。
  「原來妳小小年紀就對我一見傾心,那麼妳會來京城,進入崔侍中的樂舞團也是為了我?」好重的心機,但他居然還為此感到絲絲歡喜。
  「娘過世後,曇香來京城僅僅只是為了謀生,會再見到大人實屬意外。」在來斐國之前,她根本從未見過他,也不曾住在熲州,這些都是孫滎為她準備好的謊言,即使月淮真找人去查探她的身世也只能查到謊言的表面。
  「妳起初的反應可不像呀。」倒比較像在他身上有所圖謀。
  「那、那是因為曇香初時過於緊張。」
  「這個藉口我信了。」想要讓他喜歡上也是有所圖謀的一種,不是嗎?
  「請大人鬆手,曇香去喚沫兒過來。」
  「不,別走。」月淮讀出她臉上戒備的神色,喜歡他卻害怕警戒著他,她可真是生嫩得很,「斟茶遞水會嗎?陪我挑燈夜讀可以嗎?能不能照顧起我的生活起居?」
  「這……」他是什麼意思?
  「如果妳都能辦到,那麼我不要沫兒,要妳。」
  「大人的意思是,想要曇香成為大人的貼身女婢?」
  「不,我只是想要妳陪在我身邊。」這句話他不曾對誰說過,只對她,「不用那麼害怕防備著,我答應妳,在妳願意完全接受我之前,我絕對不會碰妳。」

  第三章

  敏兒暗罵自己是個笨蛋,剛才分明是行刺的絕好時機,冒充髮簪的匕首就藏在腰帶裡,她竟然什麼都沒做,任由一切隨著月淮的吻開始,結束。
  某個程度來說,她成功了,成功引起月淮的注目,成功潛伏到離他最近的位置,可為何心情會如此複雜難過?是因為他的保證,她依然需要一等再等?還是因為自己那顆如同一葉孤舟,飄蕩在激流伏湧大江之上,搖擺不定的內心?
  苦惱一夜,無法成眠,快天亮的時候她才稍稍闔過眼,天一亮她便去竈房燉了一盅藥膳,端去給月淮。
  他說要她陪在他身邊照料他的日常起居,卻不當她是府中的奴僕、婢子,不管如何,她的身分依然曖昧,不過拿藥膳去慰勞他是她的工作範圍。
  「大人,曇香能進來嗎?」
  「進來。」月淮今日仍在府中不是因為時間太早,而是有訪客。
  敏兒進入書房,剛好看見一個作文人打扮,又像富家子弟模樣的男子在跟月淮商議著什麼,瞅見她進來,立刻噤了聲。
  「這是什麼?」
  「藥膳,大人時常徹夜讀書,心肝火旺,這盅藥膳有調理舒緩的作用。」只可惜藥膳裡摻了無色無味的慢性毒藥,若非如此,她真以為自己喜歡著他,盡心盡力扮演能待在他身旁的角色,處處為他著想。
  「我知道了,放下吧,妳先出去,遲些我會喝。」他在驅趕她,因為有要事跟那名男子商談。
  曇香皺著一對細長秀眉,故意用帶責備的關愛口吻道:「藥膳要趁熱喝,放涼了藥效會減半。」她怕毒藥的藥性也會減半,畢竟孫滎交給她的毒藥過於怪異,非粉狀更非丹藥,是顆指甲大的透明珠子,無法看清裡頭裹了些什麼,放進藥膳裡立刻就消失無蹤。
  「我真的會喝。」為了使她安心,月淮當即端起啜飲一口,「不錯的味道,我不討厭,以後常端來給我。」
  「是,曇香不打擾大人與人商談,曇香告退。」他說過會喝就真的會喝,至少她知道他是個說一不二的男人。
  敏兒退室時,那個文人男子瞪了她一眼,她眨著眸,裝作沒有察覺,他不像是月淮的親信,他有一雙清澈卻深謀遠慮的眼睛,跟月淮關係密切又符合條件的人,難道會是斐國的天才軍師南宮玄?
  敏兒一走,南宮玄就從座位上彈跳起來,「吐出來,快吐出來,你……讓你吐出來你還喝!」
  「你幹嘛突然用斐國的語言說話?」月淮有些好笑,不理會他的暗自著急,繼續不慌不忙地喝著藥膳,同時跟他用著只有道道地地的斐國人才聽得懂的語言交談。
  「剛才那個女人就是崔侍中送給你的大禮?你把她留在你府裡當個丫鬟?」
  「不,其實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把她留在府裡是要拿她當什麼,或許她將會是月府的女主人吧。」
  「你瘋了,我就是來警告你小心在崔侍中背後企圖謀朝篡位那個幕後黑手,你居然還把崔侍中的人擺在身邊?你知不知道她根本不是斐國人,上次瞧見她從你府裡出來,我偷偷跟上去,還派人試探過她,她根本聽不懂斐國話。」
  「我派人調查過她的身分,她出身熲州,爹爹早亡,娘親也在幾年前過世,她的身世很乾淨,只是碰巧進入崔侍中的樂舞團,碰巧喜歡著我,不介意碰巧被送到我身邊。」月淮顯然毫不在意。
  熲州靠近樂國,自然人蛇混雜,因戰禍遷移到斐國國境的各國百姓大有人在,曇香不懂斐國語言並不奇怪。
  「你沒發現你話裡的碰巧太多了嗎?熲州靠近樂地,這些年來你把孫家父子打回老家那麼多次,那兩個傢夥鐵定對你積聚了很多怨恨,如果那個女人不是崔侍中的人,那定跟孫滎脫不了關係。」
  「那可麻煩了,我還挺喜歡她的。」月淮臉上的笑容猶如春意盎然,好溫和、好甜蜜也好刺眼,一瞧便知他根本沒認真在思考。
  「你、你完蛋了你。」見他露出那麼噁心兮兮的笑容,南宮玄知道任憑自己說破了嘴他都會當成馬耳東風,「你要真中招了,你就準備自我了斷去吧,本少爺回府去了。」
  「我送你。」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書房,沒察覺躲藏在廊下陰暗處的敏兒,她一直在偷聽,可他們說的是斐國特有的語言,她根本聽不懂半句,他們聊的一定是重要機密,可惡,她有什麼地方露出馬腳讓南宮玄瞧見了嗎?
  她不死心,既然是機密就一定會有重要的公文,敏兒轉身走回書房,仔細搜查兩人剛才坐過的地方,又去翻書案上的書冊,翻找半天才突然發現自己根本不懂幾個字,就算真的有機密文件被她找著,找到接應之人帶回樂國給孫滎又怎樣?頭一回她便知道孫家父子根本就不是誠心誠意有求於她,等事情解決,他們肯定會把她一腳踢開。
  還不如、還不如……為什麼月淮那男人的模樣會突然浮現在腦海?他是她的仇人呀!眼裡泛起異樣的酸澀潮溼,使敏兒不由得用力閉上眼,緊緊鎖住,絕不讓它們奪眶而出。
  「妳在那裡做什麼?」送走南宮玄,月淮折返回來就看見她在書房裡翻箱倒櫃,他站在門外眼微微瞇著,不易察覺的警戒深深藏在灰色瞳眸裡,一瞬也不瞬地凝瞅著她。
  「大人。」敏兒連忙回身,福身行禮,「之前身處樂舞團,每日尚有舞可練,最近卻閒得發慌,只是想在大人的書房尋找幾本讀物以打發閒暇時光。」
  她竟然能把未曾練習過的謊言說得如此朗朗上口,從容不迫,只要還在他身邊的一天,她到底還要編織多少謊言?
  「是嗎,想看什麼類型的書?」或許只是錯覺,月淮不動聲色收回對她的懷疑戒備,走了過來。
  「曇香出身貧寒,自幼識字不多,若有簡單易懂的書籍,自是最好不過。」
  他隨手取來一冊書,遞給她,「妳看這本怎麼樣?」他在試探她,只是表現得像真的在幫她找書那般熱心。
  「不……」光書皮上那三個字,她就沒有看懂。
  「這本呢?」
  她還是搖頭。
  「這本、這本或這本?」
  她一連好幾個搖頭。
  她表情不像在假裝,那緊蹙的眉心和充滿迷茫的深黑瞳兒是真的在為陌生難懂的文字而困擾著,最後是月淮先放棄了,放棄對她的懷疑。
  「真可惜,看來我這兒沒有比較簡單易懂的書籍。」
  將下唇咬成蒼白無血色,敏兒為他的話低垂下螓首,以為這樣便能成功逃避,卻不知滿臉的失落早已被月淮覷進眼底。
  「過來,我教妳識字。」
  「欸?」敏兒懷疑自己聽錯了。
  「與其拚命找書看得一知半解,還不如跟我學識字。」月淮在案前落坐,朝她招手,「快過來,還是說其實妳沒那麼好學?」
  怎麼會,此時否決不正是對剛才說的話自打嘴巴,敏兒走到月淮身旁,不再有任何動作,他倏地伸手拉她,趕在她跌倒在自己身上前讓她背對著,把她抱坐在大腿上。
  「您……」
  「妳不坐這裡我怎麼教?」
  他把筆塞進她手裡,右手握住那隻握筆的無骨柔荑,左手環在她小腹,毫不客氣感受起她腰身的曲線……分明就是偷襲她、佔她便宜。
  「您這般曇香會分心,無法學習。」
  「能讓妳分心證明我對妳影響很深,真讓我高興。」
  就只有他在開心,她懷疑從一開始他就在逗她玩耍,拿她尋開心。
  「大人若不想教,曇香就到別處去幫忙了。」她不願跟他如此靠近,她會心慌,會失措,會因為他的一句話、一個溫柔舉止方寸大亂,這些在她身上都是不被允許的。
  「別走,我不逗妳,我是真的要教妳,想要學什麼?」
  「大人的名字如何書寫?」
  月淮微微一怔,隨即以蘊含笑意的醉人嗓音在她耳朵說道:「我以為初學者都比較想知道自己的名字要怎麼寫,這是說我對妳而言很重要?」
  「是……很重要。」她微微畏縮一下,因為他說話時的吐息撫落在腮邊耳際,引起一陣泛起雞皮疙瘩的癢意。
  「妳真是懂得如何能討我歡心呀。」執起她握筆的手引導著,開始在紙上書寫。
  「大人。」
  「什麼?」
  「您能不能換一身穿著?」敏兒在他結束最後一筆時扭轉身子,眼眸快速掃過他稍稍裸露的胸腹,壓不下陣陣赧意,別開了視線。
  「不好看?」
  「不是。」是她看了會為他感到羞恥呀!
  冬季還好,他外出時會記得裹上錦裘,等到了夏季……她根本無法想像,而且一想到別的女子也能如她這般瞧見他的裸肌,她就、她就……不,不能再往下想,那不是她應該深入的範圍。
  「曇香。」他突然喚她,那個不屬於她的名字從他口中道來,就好像已喚過千百回,「以後妳不要喊我大人,也不要對我說敬語。」
  「那要喚什麼?月都督還是少爺?」
  「喊我的名字。」
  敏兒的耳朵在發燙,眼眸瞠了又瞠,唇兒張合數回卻不曾吐露隻言片語,這樣的特權代表著她不是僕,不是無關緊要的任何人,而是被他所認同,那個能留在他身邊的女人。
  「還愣著做什麼?嘴巴張這麼大,小心我吻妳,趕快喊呀。」
  不能,她不可以喊,喊了就代表跟他有更深一層的牽連,喊了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淪陷。
  可是在那雙洋溢著笑,耐心等待著她的灰眸的注視下,敏兒的唇不由自主地翕動,她聽見自己仍存有絲絲掙紮的聲音這麼說:「月……月淮。」那個終於從嘴裡說出的名字能摧毀她的一切。

  ◎             ◎             ◎

  敏兒一直找不到殺月淮的機會,他太精明,只要稍有些風吹草動就能察覺別人的意圖,她怕一切前功盡棄,不敢貿然行動。
  「哎呀!」太過於專注思考,手上一滑,繡針便紮進指頭,雖然敏兒動作夠快,馬上反應過來,可血珠子仍是從指頭上被紮出的小孔滲湧出來。
  正在縫補的衣如皓雪般純白無瑕,深怕將它染上自己的血汙,她沒有先處理手上傷口,反而急著疊好衣裳,把它移到安全之處。
  「怎麼這麼不小心?」月淮走過來搶過那件衣裳,把它當成害她受傷的元兇,往旁邊隨手一扔,握住她的手把冒著血珠子的指吮進嘴裡。
  「你……月淮,我的血很髒。」敏兒試著抽手,但沒有成功。
  彷彿想要阻止她退離,月淮刻意以齒輕啃,害她不敢魯莽抽離。
  除了床事,陪伴在他身邊的這些日子,他們早已有過無數的親密行為,然而她總無法像他,面對眾人充滿曖昧的笑意和目光還能無所謂地笑笑,旁人都以為她真的喜歡他,而他轉移了對秋彤的思念和情感,對她的喜愛與日俱增。
  「以後別再這樣了,那種無關緊要的東西怎麼都無所謂。」他指的是被他丟開的衣裳。
  「那是你的衣服,只要與你有關,對我而言它就很重要。」
  「對我而言,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比妳更重要。」月淮的眼神真誠,不似有半點虛假,就連原本淡漠的瞳心也被她所填塞,只有她一人。
  「你……對秋彤姑娘也說過同樣的話?」敏兒心裡有氣,氣著氣著變成莫名的醋意。
  一方面是因為他偶爾會拿秋彤跟她作比較,或許他無意,或只是感嘆對她的感情更為深刻明顯,她卻會逕自思索自己比秋彤差了哪些,哪些又超越了她;另一方面是因為他本來不是如此糊塗的男人,為何她滿口謊言他從未察覺,還全盤接收?
  每日每日,看見他每邁出一步就陷得更深,敏兒心裡痛苦,也時常掙紮,可最終孝義勝過良知,她還是想要殺死他,也在心底暗暗期盼他哪天能將自己揭穿。
  「秋彤是我的責任,我從不對一個責任給予過多的關愛,更不會跟一個責任談心。」
  「說得好絕情。」
  他的謊言不比她少,若不喜歡、不在乎,為何要為了秋彤燒掉整座城,燒掉城中三百多名百姓?
  敏兒沒見過秋彤,卻聽說過關於秋彤的不少傳聞,秋彤是全斐國最美麗、最溫柔的女子,有許多男子為她而傾心,甘願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卻獨獨鍾情於月淮,而月淮也是個男人,他不可能對秋彤毫無感情。
  「曇香,妳是在吃醋嗎?」月淮終於發覺那氣鼓鼓的腮幫子到底所為何事。
  「沒有,秋彤姑娘出身不凡,還曾是你未過門的妻子,跟我不同,這醋就是讓我去吃我也吃不來。」
  好賭氣的說辭,分明就是很介意,月淮瞅著她時眼瞳帶笑,「妳在我身邊也有些日子了,還看不透我?」
  敏兒微微一愣,然後搖頭,那搖頭的動作蘊含了氣力,是給他的回答,也是對自己的否決,「我可不敢自以為是。」她看不透他,也不要看透他,她為何要試圖去了解一個將要被她殺死的男人?
  「妳再妄自菲薄我可要生氣了。」拉起一隻柔荑按在自己胸膛,硬是讓自己呼吸的力道、自己的體溫,經由她的手傳達給她,「我不曾要求誰留在我身邊,我不曾為了誰特意改變自己的穿著,除了妳,我不會為誰去做任何事。」
  的確如此,近來他的穿著正常許多,「既然你這麼喜歡我,那麼你一定願意讓我今晚睡在你房中,是吧?」想了又想,她似乎只有在床上最有勝算,男人一旦上了床,佔了女人的身子,他的意志和防心在這時候都會異常薄弱。
  「妳居然自己提議?」月淮驚訝得近乎被驚嚇,「還是妳已經準備好了我跟妳說過的事?」他指的當然是要她將自己的身子交給他。
  他一直在等她,他不喜歡強迫,就算喜愛的女子也對他說喜歡,只要她還害怕著,惴惴不安,他就絕對不會出手做任何令她心生厭惡之事。
  「不錯……我已經準備好了。」她好鄙視自己,分明是她自己作的決定,為何回應時會遲疑畏縮?她千方百計的,不就是為了爬上他的床,好尋找時機將匕首送進他的胸膛?可現下那仰頭故作逞強的舉動又是什麼?不正是在刻意讓他笑話嗎。
  「妳說的話我都信,只有這一樣我不信。」好歹給他裝出嬌羞膽怯的模樣啊,表現得這麼倔,只是在對視死如歸欲蓋彌彰,「妳是怕冷是吧?」
  熲州靠近樂國,氣候還算暖和,而她很怕冷,月淮幾次在府裡的室外見到她顫抖著哆嗦,那模樣太有趣也太可憐。
  「是、是又如何?」對於他誤解她的意圖,她反而感到大鬆口氣,「你要不願意,我便去找灡兒、沫兒或者沁兒也行。」
  「不,妳留下來。」抓住那隻纖細柔弱得不可思議的皓腕,他沒有鬆手的意思,「我不喜歡別人碰我的東西,即使對方是女子。」
  「我還不是你的。」敏兒為他的專制感到絲絲懊惱,最惱的是竟還有名為歡喜的情緒在心底萌芽,逐漸茁壯成長。
  「我可不想等到妳變成我的,還來跟妳嘔這氣。」真勇敢,還敢用眼睛瞪他,內心堅強得像磬石,跟美豔的外表、那具柔弱纖細的身軀成了好強烈的對比,比起秋彤那種宛如異國玻璃工藝般的脆弱,她的堅強一直深深吸引著他,「曇香,今晚留下來,我發誓什麼都不會對妳做。」
  敏兒立刻表現出滿臉狐疑,又不是老夫老妻,真有上了床卻什麼都不做的男人?誰信啊。
  「昨天半夜我就出門,直到今天黃昏才回府,精神不佳,效果難以顯著,恐怕會讓妳失望。」
  意思是他現在狀態不好,怕弄疼了她,無法給她美好的初次體驗才不碰嗎,「你、你說這種話也不害臊。」也不知道是第幾回了,她好想直接用針線縫住這個男人的嘴巴,讓他再也說不出這種令人羞澀無比的言辭。
  「留下來,別忘了,這是妳自己提議的。」到手的美味鮮肉,他又怎麼會給她轉圜逃脫的餘地。
  「我、我先去睡了。」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月淮純粹只想與她共枕而眠,要她陪伴在身邊,她的意圖卻太過歹毒,永遠以採取何種手段殺害他不會令他起疑來作優先考慮。
  敏兒拾回被他隨手亂扔的衣物,折疊妥當才上了床,躲進被窩。
  這是他的房間、他的床,自然有著他的氣味,她開始有些後悔選擇的是他的床而不是她的,屬於他的深沉醉香把她徹底包圍,她懷疑在得手之前就會徹底被他所迷惑。
  噗的一聲,在她忙著胡思亂想之際燭火熄滅,她心裡一驚,自然而然就按上藏在腰帶裡,能偽裝成髮簪的利器。
  「曇香。」身後有了動靜,然後一個熱源躺到她身旁,該是月淮上了床,幸而她背對他而臥,她立刻把髮簪藏進枕下,絕不讓他察覺自己身上藏有利器,之後也沒應聲,因為辦不到,身軀是僵硬的,因他而緊張。
  「別裝睡,妳才剛躺上來。」月淮在黑暗中發笑,長臂伸來環抱在她的腰,他沒有猜錯,果然僵得像石塊,「妳以後都在我這兒睡吧……不,妳乾脆直接搬進我這裡。」
  「不、不行。」她的暗器、兇器全藏在現在借住的東廂房裡,若搬進他的院子、他的房間,那些東西哪裡還有辦法藏得住。
  「我可不想每每碰觸自己所愛的女子,她對我的反應就只能僵硬如石,至少七天裡面妳有三天要睡在我這裡。」
  她排斥這種親密接觸式的習慣,頭一回見面他就知道了,除非是被他吻暈,他必須要讓她趕快習慣,不然斐國大都督落得個強搶良家婦女的汙名,成何體統。
  「反正我說不過你。」他沒有機會的,她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剛才縫補衣裳的時候,妳在想什麼?」月淮笑了笑,轉移話題。
  「沒有,什麼都沒想呀。」
  「不能說?」剛才他雖然忙著在批閱桌上那堆無聊的奏折,也從不遺漏她的一舉一動,那心不在焉的手滑自然也沒逃過他的眼睛,他可沒有那麼好打發。
  「我的生辰快到了,以前還有娘,娘過世以後我就再也不過生辰了,剛才突然想起所以才一時走神,你……別太在意。」別太在意她走神弄傷了手,也別太在意她的生辰。
  「妳的生辰是什麼時候?告訴我。」
  以她的性格定會回他,不要緊,你不記住也沒關係,或者我已經習慣了不過生辰,就算沒有人記得,我也不會感到難過,所以他先一步堵住她的去路,不讓她搪塞過去。
  「下個月十七。」他太難纏,還不如乾脆一點來得快活。
  「妳是冬天出生的,居然還這麼怕冷?」懷裡的身軀有些微涼,她的手腳更冷得像冰,月淮懷疑沒有他在身旁的冬夜,她一個人是如何入睡的。
  「如果你是夏天出生的,你會不會很怕熱?」敏兒有點好笑地反問。
  「會,不過我不是夏天出生的,是秋天。」
  對著月淮,她有時候會無話可說。
  「曇香,我喜歡妳……趕快成為我的。」月淮在她耳邊這麼說,一路從耳朵溫柔親吻至雪頸。
  敏兒禁不住在他懷裡倏地渾身一顫,不對,她不是他的曇香,然而她卻……
  她以為他還會繼續往下,她的手已經悄悄摸到枕下髮簪,他卻突然沒有了動作,只餘平穩呼吸在她頸側,「月淮?」
  身後沒有回應,只腰上力道稍微沉重幾分,他是真的累到睡著了。
  敏兒在他懷裡轉身,摸出利刃就要刺進他的胸膛……
  「傻瓜曇香,妳比任何人都重要……」他沒有睜眼,那只是他的夢囈,他在作著美夢,夢中有她。
  「嗚……」敏兒及時咬住下唇,不讓不知名的哽咽從口中逸出,手緊握著髮簪,卻在不住地顫抖。
  不,為何她下不了手?她處心積慮為的不就是這一天、這一刻?手上的簪子似有千斤重,腦中浮現的是這些日子以來月淮給予她的一幕幕柔情。
  最終,舉在半空的手緩緩放下,她把兇器藏回枕下,然後靠近身旁的月淮,把臉埋進他的胸膛,一次就好,讓她再在這裡待一下下,容許她再體會這份溫柔片刻,下一次,她絕對會把利器送進他的胸膛,她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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